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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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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醉月婶娘有了什么预感,拉着我母亲的手,没完没了地说她自己的心事。断断续续,也说不了多少时间,说一会儿还要休息一会儿,说到伤心事,我母亲还要把话题岔开,哄着她想些快乐的事。就是这样,多少天的时间,醉月婶娘还是把她心里的话全盘说给我母亲了。
  “大嫂知道,在家里,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父亲是个学人,我又自幼丧母,父亲就一切依着我,把我宠成了一个任性、狂傲的女孩。父亲怕我嫁到官宦人家受不了那些约束,就一定要把我嫁到平民人家,再选个新学人家,好和在家里时一样能够享受平等自由人生。唉,人的命运呀,谁想到侯姓人家也出了个侯荣之这样不上进的人呢?大嫂知道,成婚的第一天,他就住到外面去了,多少日子过去,他回到家来,酩酊大醉,满嘴的脏话粗话,立时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是没有快乐可言了。大嫂不要以为是我因为多识些字、多读些书,就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事情和大嫂想的相反,不是我看不起侯荣之,倒是侯荣之看不起我。世人没有知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不肯上进的人,看着别人读书、求知,心中生起仇恨。侯荣之回到家来,看见我正在读书,立时他就摔东西、骂粗话;再看见我将新作的画挂在中堂,他更是忍无可忍,跑上桌子,一把就将我的画扯下来,三把两把撕得粉粉碎。为什么他对我仇恨呢,我没有干涉他在外面的荒唐作为,我也没有强迫他和我一起读书求知,你我互不相干行不行呢?我宽容他,他不宽容我。他看见我,心里就产生一种压力,自卑感变成嫉炉,嫉妒变成仇恨,我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了。我不答理他,由他骂,由他恨,我们各行其是好了。还是我想得太天真,你越是不理他,他心中对你的仇恨越是烧成火焰,奠说是看见我,就是一想起我,他就想将我置于死地。时时刻刻,他以为我蔑视他,厌恶他。对于这种人,你就是向他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他都说你是表面上百依百顺,暗地里给他泡毒酒。
  “大嫂知道,侯荣之也带我出去交际,带我参加宴会,还有时单独带我去大饭店,进大酒楼。我自然能够洞察他的心境,他是想以我抬高他自己的身价,壮他的门面。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精神强大,他要让他的朋友看见,这样一个容貌清丽、雍容大方的女子原来是他的女人。也好,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顺水推舟地为你做一时的表演,你不就是要我做你的花瓶吗,将我当作是你的私有财产,才女有什么好值钱的?还不就是糟糠,贱内。好,虽说我是一个向往自由平等的女子,可我也知道三从四德,满足他的小人心肠。但,你顺从他,他还是不高兴。他要我参与交际,要我去陪那些商人闲坐。他们一起谈股票,谈金融,谈石油,谈棉纱,我又能说什么呢?而且,他还要我陪那些太太、小姐们打牌。他告诉我,我的下家是一位党国要人的姨太太,要我可着钱地输,下家等什么牌,我就喂她什么牌。可是我怎么知道她等的是张什么牌呢,我连自己的牌都看不过来,怎么再去揣摸下家的牌呢?回到家里,他骂我是笨蛋,还放言三天之内学不会打麻将牌就让我滚蛋。我不答理他,你不就是过一会儿就走了吗,到那时我就安静了。
  “当然,生意场中也不是一帆风顺。他于赌场赢钱,生意顺手的时候,也一时高兴看我是一道风景,可是一旦他赌场输了钱,或是生意不顺,偶尔回到家来,他就越是对我仇恨。这也不足为怪,生意上越是证明他是一个笨蛋,他越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的低能儿都仇恨比他强大的人,真是既生瑜何生亮,既生了低能儿,何以还要生才子呢?大嫂相信,这种仇恨是永远不会消除的。
  “不怕大嫂多想,南院里还有一个萱之弟弟,他从外面给我带来许多新书,就像是把外面的阳光给我带了回来。六弟才学过人,又是思想维新,能和六弟生活在南院里,我又感到了难得的温暖。我们不是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了吗,为什么六弟萱之就不能是我的知己呢?一起读书,一起切磋诗艺,抨击时弊,指点江山,我们一起盼望中华复兴,更一起希望国富民强。六弟写了激扬文章,拿给我看,我给他做文字饰润;我写了新体诗,六弟指出我的不足。在南院,日月又给了我快乐和希望。每天六弟去学校,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到了黄昏,一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我心里怦怦地就跳动起来,再看见六弟从我窗外走过,心间的黑暗立即就被驱散,一道阳光照进我的心间,我相信那时候我一定是脸上燃着红红的云霞。我不敢照镜子,但我已经感觉到我真的就是一位仙子了。
  “晚上,这南院里静得让人窒息,公公进佛堂做
                             佛事,婆婆更早早地就睡下了,侯荣之几个月不见踪影,就是偶尔回来,进也不进我的房,从院外走过,扬着头,望也不向我房里望一眼。我知道,他一想到我的存在,心里就压上一块重石,匆匆地从院里跑出去,他才又恢复了混世魔王的感觉。院里没有人走动,六弟在他的房里读书,隔着空空的庭院,看着六弟窗里的灯光,我才感觉自己是一个活人,那灯光使我感到充实,更给我温暖,每天每天我都要在六弟窗里的灯光熄灭之后才肯入睡,睡梦中我回到自己北京的旧居,更蒙蒙咙咙地似坐在我家院中的老槐树下和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一起读书,我也不知道这个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更看不清他的容貌,我就是感觉他和我很近很近,近得让人不舍得离开。
  “大嫂善解人意,我是不久人世的人了,我只是想请大嫂记住,这侯家人院里曾经有过一个人真心地爱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呀,充满了光明,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快乐,就是我们得不到这些幸福快乐,能够感觉到这些幸福快乐,也是没有枉活了一生。一旦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可以骄傲地对人们说,我曾经爱过,真诚地爱过。
  “大嫂放心,我没有做过逾越雷池一寸一分的错事,如果那样,此时此际我就只有悔恨,也就只有内疚了。我悔恨,是我没有权利得到我美满的人生,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说是枉活厂一生一世,但我还是知道了我是为何才生下来,更是为何才承受苦痛,更知道哪里有我的幸福,哪里有我生活的光明。就是死了,我也是明明白白死了的,没有糊里糊涂地活过了自己的一生。将来六弟回来,只求大嫂告诉他,他的婉儿嫂嫂一生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他得到自己的幸福。婉儿去了,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婉儿心里只有六弟一人。爱一个人,何必就一定要是夫妻?难道世上就没有超脱于饮食男女之上的情爱?不是有人说过吗,越是得不到的情爱,才越是刻骨铭心的情爱,能够刻骨铭心不已经就是最最可贵的情爱了吗?
  “大嫂,我此生无悔无恨。我活过,我爱过,我没有得到光明,但我知道哪里有光明,我没有享受过情爱,但我献出了自己的情爱。大嫂,我幸福,我感谢上苍,我感谢造物,他们给厂我我想得到的一切。我疼爱的六弟,敬重我的六弟有了光明的人生,他将回来享受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里有我的幸福。”
  ……
  回忆到这里,我都已经热泪盈眶了,但醉月婶娘在向我母亲述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一丝泪痕。醉月婶娘说得那样下静,像是说别人的事情;醉月婶娘说得那样安详,似是在说一出人间的戏剧。那时候虽然我还小,但醉月婶娘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位伟人,一个伟大的女性,一个美丽的仙子。
  一连说了好多好多天呀,好几次,姚嬷嬷听得背过脸去偷偷地拭眼角;更有好几次,桃儿姐姐听着听着,一捂脸匆匆地跑了出去。只有我母亲静静地坐着握着醉月婶娘冰凉冰凉的手,一句一句地听着醉月婶娘的述说。
  一天晚上,醉月婶娘说她觉得身子爽了些,就要求我母亲允许她去六叔萱之住的西厢房看看。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子已经空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也没有人去收拾,屋里原样放着六叔营之的被褥,原样放着六叔萱之读过的书和穿过的衣服。我母亲摸摸醉月婶娘的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醉月婶娘到了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间,绝对不可触景伤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好好休息。
  醉月婶娘当然答应得蛮好,还对我母亲说,好不容易将养得有了一点力气,绝对不会再伤了精神。六叔萱之已经找到了光明,她只会为六叔萱之感到高兴,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六叔萱之回来。
  姚嬷嬷和桃儿姐姐搀扶着醉月婶娘来到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间,房里好暗好暗,一股潮湿的味道迎面向你扑来。醉月婶娘走到房里,在原来六叔萱之坐的椅子上坐下,摸摸六叔萱之读过的书,拾起六叔萱之原来用过的毛笔,大家紧紧地看着她,唯恐她动了感情,心脏病发作,真就有了危险。
  确确实实,醉月婶娘没有辜负我母亲对她的嘱托,无论在六叔萱之房里看见什么也都淡然对待,没有表现出大悲大喜。就像我们后来参观名人旧居赛的,无论是什么大人物曾经在这里住过吧,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下纪念罢了。看着看着,过了不少的时间,连醉月婶娘都说应该回房去了,也不知怎么一下,醉月婶娘从六叔萱之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册笔记本,是那种非常名贵的笔记本,厚厚的道林纸,很硬很硬的封皮,在文具店里我看见过,我要哥哥绐我买,哥哥向我骂过“小毛豆芽子,买那样的笔记本傲什么?那是普希金写诗用的”。我知道谁是普希金呀,反正就知道那不是给小孩使用的就是了。
  大家也没注意到醉月婶娘从六叔萱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册笔记本,只是等醉月婶娘打开这册笔记本,读着读着,她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了,一面读着这册笔记本上六叔萱之写下的文字,醉月婶娘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个笔记本。”
  醉月婶娘专心地读着六叔萱之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一行一行,都是短短的句子,显然是一首一首的新体诗。醉月婶娘情绪变得激动,脸颊变得越来越红润,泪光已经在眼里闪烁。醉月婶娘越读越激动,捧着笔记本的双手已经开始抖颤了。
  我母亲发现情况有些反常,过去就要从醉月婶娘手里拿回这册笔记本。醉月婶娘一躲,万般严肃地对我母亲说道:“这是六弟写给我的诗篇,大嫂怎么可以要去看呢?”
  唉,醉月婶娘对我母亲不客气了,她面色严厉,抱紧这册笔记本,活像是怕被狼叼走,再也不肯松开手了。
  我母亲当然不会和醉月婶娘争执,但与此同时,醉月婶娘的心脏病发作了,徽微地—阵颤抖,立即呼吸就急促了,脸色变得紫红紫红,身子也歪倒下来了。幸亏姚嬷嬷就在身边,扶着醉月婶娘倒在了六叔萱之原来睡的床上,转回过身子,姚艘嬷就要往外面跑。
  “你去做什么?”我母亲也是万分着急地问姚嬷嬷。
  “回房去取被子。”姚嬷嬷说。
  “哎呀,这时候了,怎么还回去取被子呢?拿过萱之的被子,给婉儿搭上,就说是我让这样做的,什么叔叔、嫂嫂、人伦纲常,原来不都是要人活得幸福吗?”
  有了我母亲的话,姚嬷嬷才敢将六叔萱之原来的被子取下来,给醉月婶娘搭在身上。
  搭着六叔萱之的被子,醉月婶娘安详地缓过了。
  ……
  “哗”的一声,房门从外面被人踢开了。
  “婉儿,你的首饰哪里去了?”
  随着门被蹋开的剧烈声响,从门外闯进来了侯荣之。他眼睛也不抬,也没有看见醉月婶娘在什么地方,向着满房里的人,放声大喊,明明他是为什么事情又要发疯了。
  看见二土匪突然闯进房来,我母亲立即和颜悦色地迎了过去。二土匪一点礼貌也不懂,他明明听见我母亲对他说话,连声大嫂也不唤,恶狠狠地就走到原来六叔萱之的床前,向着躺在床上的醉月婶娘厉声地问道:“你的首饰哪里去了?”
  “荣之,你要做什么?”我母亲过来,站到醉月婶娘的床边,把二土匪隔开,不让他直接对醉月婶娘说话。
  “大嫂,你别管我们两口子的事。”二土匪又向床前靠近了一步,还是向醉月婶娘问着,“我到房里去了,取出首饰匣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你说,你的首饰哪里去了?别以为那是你从娘家带来的,里面也有我给你买的。我不向你要,我只是向你借,我现在急用一笔巨款,是什么生意,告诉你,你也不懂,只要我买下这船石油,—倒手就是百八十万,到那时我加倍地还你。我知道,这些年你防着我,将值钱的东西东藏西放,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这笔生意做成,我把外面的那个娘们儿赶走,回家和你好好过日子。听见了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听见二土匪的吼叫,醉月婶娘强支撑着睁开了眼睛,向二土匪望了望,显然是不想和他争辩,醉月婶娘又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二先生,”守在醉月婶娘床边的姚嬷嬷向二土匪唤了一声,随之又向他说道:“看在大少奶奶的面上,二先生就少说一句吧,婉儿刚刚犯过病。”
  “她有病?”二土匪更是不依不饶地喊叫着,“她一看见我回来就犯病,只要我一走出院门,立即她就来了精神,再看见萱之,她更是谈笑风生,活得欢实着呢。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没有你读的书多,我不会画,不会写,不会吟诗,不会卖骚。你什么都会,还嫁到侯姓人家来做什么?嫁到侯姓人家来,你就是我的女人,你就得听我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娘们儿。不爱听了,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将首饰拿出来,不拿出来,我去告你拐骗。”
  “荣之,你就少说一句吧。”我母亲实在听不下去,就想打断二土匪的话。
  “大嫂,您是一家之主,您瞧瞧我这儿还像是一个家吗?她藏着我的珠宝钻石,我做生意急着用钱,她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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