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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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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之初,“透通老儿”每天提着鸟笼出去找乐儿,附近公园里,花鸟鱼市中,每天优哉游哉,倒也逍遥。可日子一长,渐渐淡了心气儿。就整天价憋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忽然有一天,戏迷协会的老少爷们儿找上门儿来,要请“透通老儿”去办京胡演奏讲习班。正没着儿没落儿的节骨眼儿,有这么个差事哄自个儿玩儿,“透通老儿”自然满口答应。讲习班儿一开课,大受欢迎。本来专为京胡爱好者组织的,却很快吸引了一大批京剧爱好者。唱旦角的,唱老生的,唱花脸的,唱小生的……各种流派的戏迷应有尽有。这些人,原来对“透通老儿”的名气虽然早有耳闻,他脚巴丫儿拉琴,醉拉(大登殿)的乐子事也耳熟能详,可只知他的胡琴了得,却不知他的肚囊儿如此宽绰——一个人连拉带唱,高兴时,手眼身法步也一齐比划,整个一样样通透的戏篓子!就一拥而上,争相讨教,众星捧月一般。有些人还打听清“透通老儿”宝邸的门牌号码,散班后纷纷提了烟、酒、糖、茶登门拜师。“透通老儿”一改过去不轻易收徒的老规矩,实行来者不拒的开放政策,一时间,门庭若市,好不热闹。自那以后,他的家成了永无假日的京剧百科讲习所。来讨教的人人嘴上都像涂了蜜,净拣好听的奉承。哄得“透通老儿”五迷三道,一高兴,还当场操琴给他们每人都吊上几段儿。
天长日久,“透通老儿”发现戏迷中人才济济,有些人的嗓子、扮相儿、嘴里、身上、脚下、手里头要什么有什么,与专业演员中的二路里子活儿不分上下、扒拉扒拉抠一抠,就能当角儿使。便突发奇想,对戏迷协会管事儿的说:光是模仿别人没出息,顶多一八哥鸟
儿,学舌而已。应该把那些有三面毛儿,四门斗儿的归拢到一块儿,排出新戏,和他们干专业的唱唱对台,那才提咱老少爷们儿的气呢!
戏迷协会管事儿的嗫嚅着问:成吗?“透通老儿”反问:怎么不成?说着抬起右手,指着自个儿的鼻子尖儿道:有老朽我哪!结果,让他三鼓捣两鼓捣,竟鼓捣成一出嘎儿嘎儿嘶的八场古装京剧《女儿国招亲》来!这出戏的本子,是“透通老儿”根据古典名著《镜花缘》改编的。内容是唐朝商人唐敖与林之洋,海外经商在女儿国的风流艳遇。戏中充满喜剧色彩,有许多令人捧腹的插科打诨,娱乐性极强。
“透通老儿”在阐述自己改编这个剧本儿的意图时说,京剧原本不叫京剧,叫京戏。要不过去咋管演京剧的人叫唱戏的呢?咋管演京剧的地方叫戏园子呢?可有些不懂装懂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倒行逆施,硬是用行政手段把京戏改成了京剧!岂不知,戏和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戏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叫法,比如京戏、评戏、梆子戏、黄梅戏、花鼓戏、高甲戏等等。指的是用人分担角色演绎故事的娱乐形式。是用大量插科打浑间离手段和程式化表演,假装模仿故事的大概意思,完全不要求再现故事本身的真实生活,所以是虚拟的,写意性质的。而剧是西方的叫法。比如古希腊的史诗剧、宗教剧、羊人剧、佳构剧、悲喜剧等等。虽然指的也是用人分担角色演绎故事的娱乐形式,可要求尽一切可能再现故事生活的真实性,所以是逼真的,写实性质的。戏的最高境界是“像”;剧的最高境界是“真”,完全是两码事儿。可这些年,许多外行领导用剧来篡改戏的基因,用“真”来篡改“像”的标准,结果,戏越来越不像戏,许多新编京剧不再姓“京”,成了话剧加唱的四不像。让热爱京戏的观众倒厂胃口。京戏能不危机?咱们排的这出《女儿国招亲》,可不能背叛京戏的姓氏,必须地地道道姓“京”。这番话,结果可想而知,戏一公演,火了个爆!连演百场上座率依然不衰,让专业院团的人看得直发傻……
见到“透通老儿”的第一眼,我立马儿就认头了。老爷子鹤发童颜,个头儿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说话不温不火,举止言谈那个有风度劲儿,真让人着迷!甭说,他年轻时肯定是位帅哥。
“博老儿”果然不食前言,一进屋先把我介绍给“透通老儿”,说我想拜在他老人家门下深造。
“透通老儿”早听“博老儿”介绍过我们这批女学员,听说我要投到他的门下深造,便哈哈人笑起来说:好哇,我还没收过女徒弟呢,先给我吊一段儿让我听听,看看手里头的活儿咋样,有坯子没坯子。说完,就递给我一把琴。
我知道他是要考考我的功力,机会难得,决心拿出看家本领“铆儿上”。
“透通老儿”点了段儿《打渔杀家》的西皮三眼。这正是我最熟悉的剧目,心中窃喜,操起弓子就拉。
“透通老儿”虚闭眼睛听我拉完过门儿,便唱了起来:
昨夜晚吃酒醉合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与我,
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
桂英儿奉茶来为父解渴。
“透通老儿”唱得直弓直令,极为认真。行腔归韵,吐字运气,句句处处一丝不苟,完全一派名伶风范。那腔儿,那味儿,也很是地道,标准的余派。让我一时竟忘记他是琴行儿泰斗,把他当成厂生行大腕儿。便处处小心,尽量在指法、弓法上卖弄功夫,并特别注意了“博老儿”平日叮嘱拉西皮三眼要亮、饱、脆的要求,一段儿唱拉得中规中矩,韵味昂扬。白认为与老人家的吟唱水平可相媲美,
“透通老儿”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对我说,再来一段儿《空城计》西皮三眼。
我猜想“透通老儿”听我拉一次西皮三眼还下不了结论,想再听一段儿才下结论,就又抖擞精神拉了起来:
整个过门儿当中,“透通老儿”一直虚闭着眼睛,过门儿结束,他又唱了起来:
我奉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骧候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剩博古遘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我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人。
这一段儿,“透通老儿”唱得四平八稳,宇正腔四,很有杨派韵味儿,我紧跟紧傍,处处小心伺候,从头儿到尾,自认没什么纰漏,就笑眯眯等两位“老儿”给我打分儿。可“博老儿”眼睛根本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盯着“透通老儿”的脸色。而“透通老儿”依然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我只好耐着性子候着。
过了一会儿,“透通老儿”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听他说:再拉一段儿《卖马》的西皮三眼。
我虽然弄不清“透通老儿”为什么让我一连拉三段儿西皮三眼,却不能不照他的吩咐去做。就再次抖擞精神拉了起来。
“透通老儿”就又唱: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想起了此马来头大,
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
遭不幸圉至在大堂下,
欠你的店房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
摆一摇手儿牵去了吧,
但不知此马落谁家!
又一段儿傍完,手心儿不知不觉已冒丁汗。心急火燎等着“透通老儿”褒贬,却见他慢吞吞端起茶杯,很斯文地呷了一口,含在嘴里却不下咽。
我在班里虽是公认的“合拉皮老板筋”,遇事沉得住气,此时面对’透通老儿”不阴不阳的脸色,也不免有点儿心虚。
这次“博老儿”急在了我的前面,往脸上堆了堆笑容,又往前哈了哈腰儿,柔声儿问;师父,您觉得怎么样?
“透通老儿”终于咽下口中之茶,顺手把茶杯往茶几上一墩,说:成,不赖!
我的心从嗓子眼儿一下子落回到肚子里,谢天谢地,得到“透通老儿’的认可真不容易!他这三个字,让我如同大热天喝冷饮,打里往外爽!可嘴上却说:请您多指教!
。
“透通老儿”瞄了我一跟,却扭过脸对“博老儿”说:不易,女琴手能拉出这么响亮的手音儿,不易。不愧是你的高足!然后,又回头命令我;把手伸出来。
我赶紧照办,把双手伸给他。
“透通老儿”逐个看过我左手除大拇哥外的四个手指肚儿,又摸了摸我右手中指的骨头节儿,满意地点点头说:左手四只鸭子嘴,右手一个大鹅头,嗯,功夫没少下,成!
我知道“透通老儿”说的左手四只鸭子嘴,是指我左手长年按琴弦按扁了的四个手指尖儿。右手一个大鹅头,是指我右手中指长年与琴弓相互摩擦而长出的茧包。这当然都是我刻苦练功的证据。
又听“透通老儿”很有感慨地说:现在社会上的女孩子,别说学京胡,听到京剧二字都要撒嘴;你能肯下这么大苦功练京胡,确实难得,也让我高兴。我这辈子带过几个学生,可没有一个是女的,你确是个好坯子,值得我再抖擞精神卖卖老,好好规弄规弄。
我立刻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问:这么说,您答应收下我了?
“透通老儿”扬了扬长寿眉,—板一眼地说:为什么不呢?
我连忙深施一礼,嘴里说:谢谢师父!
哎哎哎,慢着!“博老儿”在旁伸手拦住了我,叫师父不成,你是我的学生,管我的师父得叫师爷。
我赶紧重新施礼,师爷!
甭叫师爷,俗。“透通老儿”说,叫师祖,雅。师祖相当于祖父。也等于是师父的师父。
得,就听您的。“博老儿”赶紧顺毛几摩挲,菁菁,今后就叫师祖。
我就又直弓直令叫了声:师祖!
打师祖家一出门儿,我和“博老儿”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嘿!——老爷于今天真邪了门儿了!一句话没废,就收了!“博老儿”十分感慨。
是我们爷儿俩有缘。我说。
没错儿。老爷子——见你眼珠儿就发亮。
可他听我拉琴总闭眼睛,真让我摸不着深浅,手心儿都急出汗了。
和我当初比起来,你着的这点急才哪儿到哪儿呀,我那会儿,脑袋都快急出椅角来了,他愣是不表态,弄得我差点儿上吊!
您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别急,再有一个月,你们这拨儿就毕业了,等你分配到京剧院后,离他近了,再往他家跑。不过,我得提醒你,得先和你师祖母搞好关系,她也在院里工作,唱青衣。
放心,我相信自个儿的人缘儿。
说得好听,你那叫赖皮缠!
别丑化你学生,我请您喝酒还不成?
得嘞,喝酒去。
四
一个月后,我毕业了,成为中央京剧院一名实习司琴。和“透通”师祖成了一个单位的人,就有了条件经常往师祖家跑,请他“规弄”我。
跟你毕老师都上过什么课?师祖问我。
大笛子、海笛子、月琴、弦子、堂鼓、铙钹、大锣、板鼓,最后才学京胡。
练过把子吗?
没有。学演员的才练把子。
学过美术和书法吗?
没有。学舞美的才有美术和书法课。
想当司琴、琴师,还是想当高级琴师?
我……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没敢贸然回答。
司琴就是操琴手儿,像你现在这样,能把西皮三眼拉得很响堂。但司琴只是初级职称。在此基础上,多实践,积累经验,不断拓宽琴路,各个流振都熟悉后,就是经验丰富的琴师了。可话说回来,琴师也只是中级职称,有了一辈子的饭辙而已。要想有大出息,还得奔高级琴师,这才是琴行儿的最高层次。那时,再把三段儿西皮三眼都拉成一个韵味儿就不成了。对高级琴师而言,那就太匠气,太俗气。
我的脸忽地热起来。原来,他对我第一次拉的三段儿西皮三眼竟是这样看的——太匠气、太俗气。那当时为什么又说,“成,不赖”呢,心里别扭,竟直通通地反问:那您说怎样拉才不匠气,不俗气呢,
倔!敢跟我叫真儿!你个丫头片子还挺豪横!师祖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成,对我胂气!我这人最爱啃硬骨头,不喜欢吃软柿子,没这个不服输的劲儿,我规弄你还真不来情绪——听着,丫头,师祖我今儿好好卖卖老!说完,顺手操起身边的京胡。三把两把定好弦儿,便拉了起来。
在此之前,对他的琴艺只是耳闻,并未亲耳聆听。现在能有机会零距离感受,不禁让我大为激动。心里的不快立马儿烟消云散,两眼紧紧盯住他的双手,想看看他的指法、弓法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八板二十四眼大过门儿,炒爆豆儿般一气呵成,手音儿又亮、又饱、又脆,但整个过门儿的音色却又不单纯是亮、饱、脆三宇可以概括了的。细细听来,总觉得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洒脱和明快,充满阳刚气韵,让人明显感到比单纯亮、饱、脆的西皮三眼大为不同。过门儿之后,师祖便放开喉咙唱起来:是上次唱过的《打渔杀家》中萧思的那段儿内心独白:
昨夜晚吃酒醉合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师祖唱罢,收了弓弦说:萧恩就是梁山好汉阮小七儿,宋江走受招安路线,害得一百零八条好汉七零八落,他不得不隐居起来打鱼为生,弄得生活十分窘迫。但他毕竟是条好汉,倒驴不倒叫儿,再窘迫也不失英雄之气。所以,这段儿唱里的感叹要唱成明快洒脱的感叹,而不是沉郁哀婉的感叹,更不是活不起了的伤感,不然就不是当年的梁山好汉阮小七儿了。当琴师的不吃透这些,就理解不了演员的内在情感,也就只能按一般的亮、饱、脆去拉,就难免公式化、概念化,流于匠气俗气。你问怎样拉才能不匠气、不俗气?这事儿一句话就能点
透:拉人物,而不是拉唱段!
拉人物?您是指拉出人物感情来?
没错儿!同样的西皮三眼,从不同境遇的人物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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