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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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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棵。他知道,等这棵桑树长大了,做得一把犁辕了,他的孙子就能种地了。那时自己还在吗?岳太平一边给新打的犁辕抹着桐油,一边想着很久以后的事,想得好像飞到了云端,高远而又缥缈了。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死其实是很美的一件事呢。一个农人一辈子熬到头,不说死了,说是享福了。
方梅说她喜欢种地,这丫头像是找到种地的感觉了。岳太平在前边刚把一块地平整妊。,她仿佛信手就把地变绿了。她连干活也显得轻盈苗条,像个百花仙子。岳太平知道,栽辣椒苗是很累的活儿。先得把苗育好了,一株一株地移栽。辣椒就是这脾气,撒在地里它不长,不发芽不结果。它就喜欢有个人把它挪动一下。各样的庄稼有各样的脾气,岳太平种了大半辈子地,也还没有一一摸准呢。在这片严肃的沉默寡言的土地面前,光靠琢磨是琢磨不透的。这是一门很深很大的学问。能够把一块地种好的农人,得有慧根,又需要心情。把一块地一种再种,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没有慧根和心情是种不下去—的。健水生,他就没法把地种下去。他就是不去南边,也会去东边北边。人活在世上都要吃口饭,这天下之大,不种地也未必就会饿死。那么多的人都没种过地,也不见得就有谁饿死了。但他们永远无法懂得暗藏于土地深处的美妙。当土地把一朵花、一枚果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自己的女人把她生下来的—个孩子抱给丈夫看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农人内心里是如何感动和骄傲。
岳太平发现,一直不停地栽着辣椒秧苗的、儿媳妇好像并不觉得累。她偶尔还会笑—下,仿佛从这片土地上又得到了一点儿神秘的启示。种地种不出好日子,可能种出好男人好女人。瞧这丫头,和刚嫁过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了,那张原来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格外红润,被日光照亮的皮肤也闪耀出了健康的色彩。这色彩是从土地和热烈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她已经很像是一个庄稼人了。就是不干农活时,她走路的姿式、步伐、手势,也都带着地里劳动的痕迹。真正的农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你都知道这是一个从土地上过来的人。种地种到岳太平这个样子,你已经很难把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分开了,人和土地浑如一色,已经足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方梅不觉得累,但做公公的却生怕她累了。他想儿媳妇已经有了,这样长久地弯着腰干活会委屈了自己的小孙子。一双眼睛也就有意无意地从儿媳妇的肚子上掠过去。方梅敏感地注意到了公公投向她的视线,脸上飞起一片潮红,艳美极了。岳太平也感觉到脸颊发热,但他还是劝方梅,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方梅擦擦额头。头上的汗水慢慢地落下来。
八
蚰蚰儿的声音叫得很响了,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相隔几个月,地里的变化真不少啊!蛐蛐儿就唱了起来。蛐蛐儿也是,它在春上还叫蟋蟀呢,傻里傻气的,光跳。相隔几个月,它就会唱了,白日里也唱,见了农人也不躲,不露半点儿羞臊,叫得两根长长的胡须直晃,跟个老人一样。
秋天就是这样子。辣椒一红就是秋天了。
辣椒好像是突然就红了。
方梅一早下地,一根辣椒枝把大半个身子伸了出来,探询一般地向着她。方梅眼里亮了一下,枝条上已挂上了一串串的辣椒,红得像魂儿都出来了。方梅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惊喜地喊道,爹,你看!
岳太平心里有数,说,也该红了。
这一年的辣椒走俏,岳太平和方梅也就没日没夜地拣最熟的采摘。辣椒红得很快,仿佛瞬间的进发,刚摘过一片,一片又红了。两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了。农人只有在丰收时才会显得如此慌张,好像自己不该得到这样多的东西,太多了,就像得到了一份远远超过了他们付出的回报,过于慷慨了,反而让他们领受不了。辣椒也似乎不想早早地离开枝条,还想在地里炫耀炫耀,你的手一挨上去,它就叫起来。摘下来还会叫一次。也该摘了,一个个都长得肥硕鲜红,往手心里一握,手就满了。
方梅的手指很快就被辣椒染红了,像是点燃了。岳太平很喜欢看她摘辣椒韵样子,微黑的红润的脸上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扦珠子,一绺短发贴在眉尖上,把手伸过去,一拉,就把一串辣椒拉到了怀里,胸前就是火红的一片,岳太平看得眼睛都红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在这片辣椒树丛里,女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摘辣椒呢,一双手却从后面把她放倒了。女人还以为是他呢,闭着眼睛发出快乐的唉哟声。但是岳太平看见了。方孝国像撒完了一泡尿似的,从辣椒树丛里走出来,恰好被他看见了。岳太平还以为他真是撒了泡尿。岳太平走到女人身边时,就明白了,女人的裤子还没提上去呢,浑圆的肚皮和两条光溜溜的大腿都露在外面,漂满了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光影。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吧响了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是两耳光。女人就明白了。女人一明白过来,就低着头满身尘土地走了。
又能走多远呢。一个女人离开了土地,也就只能沿着湖汊子走进那个大湖。图个干净,也图个方便。湖乡女子就是这样,生和死都离不开那个大湖。女人是用鱼网捞起来的,像是睡着了。她活着时,和岳太平在一个被窝里滚了多少年,他看惯了她睡着了的模样。她死了,也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多了一张网。干净是真的干净啊,那浅棕色的鱼网又越发衬出了女人的鲜亮。从每一个网眼里透出来的都是干净和鲜亮。女人胸前的那两座山峰把鱼网顶得高高的,挺立在那里像是很激动。女人的两个颧骨被水浸得通红的,像两个洗干净了的红润新鲜的苹果,让他牙痒痒的,想去啃,想去咬。
女人真是傻啊。这村里有多少女人都被方孝国睡过了,没见谁去死,都活得好好的。岳太平真是傻啊,这又算个什么事呢,你就这样去扇女人的脸。一直到现在,他还在犯迷糊,女人究竟是方孝国害死的,还是他岳太平害死的,还是她自个儿把自个儿害死了?想是想不清楚的。若是能把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想清楚了,这个人也就活得未免太不真实了,也没有什么童思。岳太平现在也很少想了,连做梦也极少梦见那个女人了。不觉之间那个女人已然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现在令他久久地惶惑着的,是跟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儿媳妇。
方梅在他跟前不再像早先那样羞涩了,方梅有时候甚至很放肆了。她撩起褂子的大襟抹着脸上的汗水时,一截肚皮就会毫无顾忌地露出来。这使他既惊骇又烦恼,结婚都半年了啊,她的肚子还是这样子坦,还是像缎子一样光洁。娘卖的那小于真的不行啊,愣是没把她给种上。但方梅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开始他看她的肚子时她还挺紧张,现在一点儿也不了,像是忘了,把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是块好地呢,岳太平想,胸脯挺得像两座晃动的山峰,屁股圆得跟个小磨盘儿似的,长身,细腰,一副水气充盈的风流模样,眼睛又活泼,像有鱼在里面跳跃。这样的一个女人,你种什么,她都能长啊。岳太平是过来人,他的眼睛贼着呢。
方梅要把系在腰上的网袋解下来,网袋里已装满了辣椒,快要拖到地上了。绳结是系在腰背后的。方梅的两只手朝腰后面伸,却够不着那个绳结了。
方梅喊,爹。
岳太平的头皮硬了硬,去帮她解。他把手伸向她被绳子束得细细的腰肢,手指尖直哆嗦。其实这没什么。农人在地里干活,是少不得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你给她解解绳结,她给
你上上肩,没点儿协作不行。可岳太平觉得,他给她解绳结的这个动作分明已带着夫妻间的亲昵了。岳太平心里很紧张,又感到一阵极大的痛快。他突然想一下子把她放倒了,撒一回野。他的每根手指都像勃起了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指缝间慢慢充满了血色。
一种突如其来的欢乐情绪把两个人都控制住了。方梅的身体不动弹了,她的腰肢绷紧了,弦一样,仿佛用手轻轻一触,就会尖叫起来。继而就把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了。有些什么东西正强劲有力地想要进射出来。她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韵香味。岳太平嗅到了,蓬勃,湿润,像雾一样的气息,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氲氤弥漫了。这是女人的味道,是女人从身体的最隐秘处散发出来撩拨和唆使一个男人韵。他’好多年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了,好多年了。岳太平感到越来越危险,就像洪水即将漫过堤坝。他的脸孔阴沉了下来,阴沉得像一块石头。仿佛这样才可以把自己身体内敏感的神经压抑住。
他阴沉地问,你这带子怎么系的?
方梅似乎也缓过气来了,说还没有解开啊?是不是成了死结了?
是成了死结呢。岳太平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把它解开了。一个人手不发抖,多麻烦的死结也能够解开。只要手不抖。
解下的袋子撂在垄沟里。花眼的网袋里,颜色渐渐地堆积起来。堆得像一座山了,岳太平就要把它们搬到地头停着的牛车上去。他把肩膀伏下来,方梅就给他上肩,他的肩膀很宽,天生就是能背东西的。
方梅说够了,爹。
他说,加。
方梅又加上一袋,说够了,爹。
他说,再加。
他有的是力气.使不完的劲,像扛着一座山似的,走向地头。方梅看不见他了。方梅眼里只有一座山,轰轰烈烈地,走向地头。但垄沟里却是人踩出来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极大,极痛快。
方梅微微睁开眼,微笑着。她感到幸福。
和这样一个农人在一起劳动是幸福的,你永远都不会觉得累。你会为他不断创造出来的一个个奇迹而惊喜不已。秧苗出土了,你会惊喜一下。枝干拔节了,你会惊喜一下。开花了,灌浆了,各种各样的果实熟了,这时你就会在热土与薰风的芳香中十分地沉醉了。方梅不是没种过地,却总是把一块地种得那么苦。方梅和他在一起种地,却能种出生活的种种乐趣。她已经无法把这个农人和这片土地分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和这片土地有了一种深不可测的联系。
哟嗬——哟嗬——哟嗬哟……
那个农人又开始唱了。牛车沉重而缓慢地走动起来,一道道胶皮轮子碾出来的车辙,就开始在尘土中娓娓而动了。空气中青灰灰的满是尘土,又像突然多了些太深的东西。方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仿佛诉出了一点儿心事。
九
水生是年关时回来的。整个雪野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白茫茫中仿佛有只蚂蚁在慢慢爬行。连风都是白的。他把一条围巾在鼻子上又捂紧了一些,只把眼睛露出来辨认方向。每一个从南边回来的都很怕冷。天已淡黑,雪就显得更加明亮。太明亮了,就变幻成了一片眩目的光影,反而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生迷路了。他凭本能转悠了好久,终于看见很远的地方有几点黄豆大小的灯火。他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脚,雪太深了。
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几乎被大雪埋了半人深。岳太平挥着铁锨想铲开一条路来,正热气腾腾地干着,忽然觉得眼前多了点什么。抬起头来看着,看见一个身穿黑呢大衣、拎一只皮箱的城里人走了过来,周身披着光芒。人还未到,影子已经伸进门了。
水生走近了,叫了一声爹。
岳太平挺起身来,朝他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看清是自己的儿子。他嗯了一声就皱起了眉头,额头上出现了几粒汗珠,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儿热。但水生冷得不行,叫了一声爹就赶紧钻进门去了。岳太平没跟着儿子进去,他还在往儿子过来的方向看。
屋里生着火,烧得泼刺泼剌的响。
水生一屁股坐下,冲灶屋里喊了一声,方梅,我回来了。
方梅走了出来,刚离开灶门,脸上似乎还飘着火光,飘得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润发亮,她定定地看着水生,也像是不认得了,眼泪却像水一样流了下来。水生粗心,又忙着烤火,也就没有注意。火已经够旺了,他还嫌冷,拨开火堆,把火吹得更旺。头发上飘着的一层细雪,很快就化了。胸脯也烤热了。但感觉背后还有一股寒气。他就把背对着火烤起来。这时又看见了爹,他干得更欢了,雪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在铁锨下面变得狂热了。爹把棉袄都扒下了,身体扭动得就像一条犍牛,褂子上直冒热气。水生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怎么就变得更加疲劳了,虚弱了,连打了几个寒战。
但水生发了财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都在传,水生提回了一皮箱钱呢。岳太平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水生。村长来了,后来乡长也来了。水生对谁都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提防着谁谁跟他借钱呢。但人是完全活过来了,像个大人物似的了,不轻易开口说话,别人说啥时他只微微颔首,最多是嗯一声,唔一声,让你不知何意。没人时,他就低下脑袋,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岳太平也不知道儿于是不是真的发了财。他不大关心这个事。人回来了就好,而且是一个全须全尾的人,没把什么东西丢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没去过南边,但也知道在南边活一回人不容易。有把胳膊扔在那儿的,有把一条腿扔在那儿的,还有的走了好些年,也没有音信,整个人都扔在那儿了。侥幸活着回来的,都说,城里的好东西很多,可再多也是城里人的,乡下人进了城也别想捞到点儿什么,只有出苦力的份儿,老板使唤人就跟使唤牲口似的。岳太平不相信儿子就真的发了财,也没见过那箱子里装的是啥玩意儿。但这么多人都来拜访儿子,他也不免疑惑起来。这么多人都敬着儿子,他不自觉地对儿子也有些敬畏了,说话也不敢大声大气了,骂自然是一句也不敢骂了,嘴上没骂,连心里也没骂。人一来,他就自觉地把椅子腾出来,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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