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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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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胡闹,不是开玩笑。”鲁卡绍夫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并大喝了一声:“给我站起来!”

  看来,瘦弱的彼沃瓦罗夫没有估计划路程这么艰难,本来就不太强的体力都已经消耗完了,还能从他身上挤出多少劲儿呢?但是,把他留在这草垛里,也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给我站起来!”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命令。“鲁卡绍夫中土,把这个战士扶起来!”

  他除了最严厉地行使自己的权力以外,毫无别的办法,只有这种权力在这里还能起作用。当然,中尉知道这种远非同志式的要求太冷酷无情了,也知道对这个平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战士态度应该好些。但是在这次行动中,伊万诺夫斯基抛掉一切朋友之间的热情,只留下上级应有的严格要求。

  鲁卡绍夫走到这个战士面前,从雪地里拔出来一根雪杖。

  “听见没有?站起来!”

  彼沃瓦罗夫大力地动了一下,仿佛在犹豫不决地,勉强挣扎着开始爬起来。鲁卡绍夫一下子火了:“别装蒜啦!起来!”

  中士一把抓住战士的衣领,想把他拽起来,但结果呢,彼沃瓦罗夫一只脚连同滑雪板向上—翘仰面朝天倒下了。鲁卡绍夫又拽了一下,战士的身子在他扬起的飞雪里软弱无力地缩成了一团。

  中尉克制不住一种奇怪的、与自已意志相抵触的、突如其来的感情,他把那条好腿猛然一抬,想转过身来。

  “放开他!鲁卡绍夫,住手!”

  “为什么住手!哄着他干吗……”

  “别说了!他不是装的。彼沃瓦罗夫,喂……喝两口……”

  伊万诺夫斯基从皮带上解下军用壶,这是他一路上保存下来淮备以后,也就是准备明天用的;明天,看样子他们得一动不动地卧在雪地里卧一天,而且还不能动。这壶酒还得供回来的路上使用,回来的情况完全有可能更坏,甚至可以肯定会更坏。至少现在没有人跟踪,这只不过因为没有发现他们,夜色和暴风雪完全遮盖了他们的足迹。可明天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明天他们将深情地想起这个使他们疲于奔命的夜晚。但不管今天怎样,如果他们不能按时赶到——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明天了。

  彼沃瓦罗夫对着小壶喝了几口,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就好啦!把枪递给我。递过来!递过来!背囊给鲁卡绍夫。中士,你拿着他的背囊。已经不远了,只是一点点。黎明以前我们在小衫树林里躲一躲,侦察好,看清楚,晚上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整个斯摩棱斯克地区都知道!只是要把哈基莫夫拖到那儿才好。他怎么样,还有气吗?”

  “还有气,中尉同志。”拉着皮带索的克拉斯诺库茨基站着说。“要不把他留下吧?中尉同志!就埋藏在草垛里吧……”

  “不!”伊万诺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万一德国人来了怎么办?我们活,他去死?那时将军会怎么说我们呢?要记住他嘱咐过的话:在那里只能靠你们自己互相照顾,此外你们没有别的依靠。”

  “话是这么说,”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只要不是白拖就好……”

  伊万诺夫斯基转念一想,这话也对,完全有可能是白费劲。很可能就是这样的结局:战士巳经很长时间昏迷不醒了,加上颠簸、寒冷,—冻僵,也就完了;而拖他的这些战士在这以前就可能精疲力尽了,到那时大家都不好办了。伊万诺夫斯基,虽然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但已经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哈基莫夫由于在战场上的这种遭遇,正从一个好战士和好同志慢慢地、但又是无疑地在变成一个至少是无意地折磨他们的人,也许变得更坏。

  然而这是他们的同志啊,也象谢卢佳克或库德尔雅维茨那样,他仅仅是由于十分偶然的因素而成了牺牲品。但哈基莫夫和那两个战土有差别:那两个人的牺牲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感激和悲痛之情;而哈基莫夫,他越来越使人产生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同时十分清楚,他的全部过失仅仅在于他的机体能够比较顽强地抵抗着死亡。亲身领略过痛苦教训的中尉十分清楚,一个分队有这么个伤员——这是多么大的灾难!现在他们肯定要迟到了,不能在天亮以前穿过公路了,会卡在容易被德国人发现的、没有树林的雪地里。无论伊万诺夫斯基是怎么为如此不愉快的前景感到难过,但要把伤员留下——这在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指挥员和人的天职告诉他:只要这个不幸的人还活着,他的命运就不应该同他们的共同命运分离。他们应该千方百计去救他,象救自己那样心甘情愿。这成了沃洛赫的侦察员们的一条定律,这也应该成为伊万诺夫斯基的小分队里的一条定律。

  小分队的这个指挥员象全队人员一样,经过这艰苦的一夜,也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忍住虽不剧烈、却一分一秒也未停止过的疼痛,勉强地活动着受伤的腿。由于他没有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了伤,在战士们的眼里他的身体状况仍然和大家一样。这就不折不扣地要求他承担和别人相同的义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自已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硬让别人负担特别重,自己却一身轻,只是额外背了彼沃瓦罗夫的步枪。同志的天职要求他同大家老实地分摊全部重担。

  他们绕过针叶林的边沿,又在河滩地里行进了,伊万诺夫斯基认为这是途中比较安全的地带。地图上这里只标着草地、灌木丛或沼泽地,附近没有村庄,所以遇见德国人的可能性最小。他们顺利地穿过了两条积雪覆盖的道路,现在剩下最后一条路了——这是条大路,当然也是一条前线公路,什么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的,只有在夜间才有可能穿过去。不过离这条公路还有五公里左右,这时中尉累得有些站立不稳,在黑暗中等了等克拉斯诺库茨基。

  “怎么样了?”

  “真要累垮了。怎么样,能给口酒喝吗?”

  中尉给了他军用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象是。快到头了吧?”

  “快了!快了!我来帮你,咱俩拖。”

  “得啦,两个人怎么拖!那只能互相碍事,我凑合着来吧……大风雪好象要停了。”

  中尉向四面看去,没想到大风雪果真几乎要完全停了。黑色的天空升高了,已经脱离了地面,下面是宁静的白茫茫的原野,奇怪地增添了好厚一层酥松的雪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返起了一片白光。两旁重又露出灌木丛,宛如钩织的花边,里面夹杂着墨点似的小杉树。看来,快到清晨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浮肿了的手从兜里掏出表——时间是六点一刻。

  “哎呀!再加一把劲就到了,那就可以一直休息到天黑啦。”

  新的担心反倒暂时给中尉增添了些力量,他又起劲地向前滑了。他们顺着矮小的、在雪地上显得黑压压的柳树林滑行。现在最需要暴风雪,可暴风雪停得真不是时候,懊恼的情绪一齐在心里翻腾。没有暴风雪,他们要越过公路就更困难,如果晚到,就更是这样了。根据种种情况估计,他们要晚到个把小时,而黑夜的这一个小时可能决定一切。出发前将军在简短的临别赠言里再三嘱咐他们充分利用黑夜——只有黑夜才能使他们有某些成功的希望,白天,如果德国人发现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而夜间,他们还可能把敌人甩掉。这个道理不用证明,中尉本来就已经清清楚楚。但他还是感谢将军的关怀和忠告,这其中包含着将军对小分队和中尉本人慈父般的感情,完全超出将军与下级的—般关系。当然,他们同样也懂得自己正接受一件什么样的任务。从这个夜晚起他们的命运完全由自己来掌握了,因为在艰难的时刻,任何人——无论是将军,还是上帝,都帮不了他们的忙。在雪地显辗转折腾了一夜的中尉,一路上心中始终燃烧着永不熄火的感激的火花,感谢将军他那种出于人性的同情。这颗火花温暖着他,指引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有成功的希望……

  三天以前,伊万诺夫斯基刚从德寇后方出来在司令部里闲逛的时候,他最怕碰见这个爱挑剔的、严厉的、具有大权在握的将军——参议长。不仅中尉,司令部所在的一个寂静的林区小村庄里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他们从将军的那所带有花纹门窗的高房子旁边走过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将军对部下都非常严厉,不用说,这里所有的人,司令员也许除外,都是他的直属部下。只有上帝才晓得,他随时都可以因为什么事找你的岔子:将军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不按规定穿戴军装和伪装服的、那些没有按他的愿望迅速执行或传达命令的人——这个严厉的军首长可以指责部下的事还能少吗!伊万诺夫斯基有一次无意地看到了这种场面:将军因为左翼地段缺少某些情报,严厉批评一个上校,上校挨了批评之后,也同样把侦察连连长大骂了一通,理由是他的两个侦察班已经超过了期限,却还没有从敌人那边返回来。

  伊万诺夫斯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外来人。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间不太长,并没有到过任何比师部更高的单位,所以现在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个后方机关,一般说来还算平静的和相当太平的生活。不过这个村子大约有两次发生过一些骚动——飞来了“容克式”敌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造成特别的损失,只炸毁了一座空木棚,炸死了路上一匹备了马鞍的乘马。这里一直平安无事,除了有时候参谋长要来巡视各处,这时所有的上校、大尉和他们那些细心的文书便处于暂时的紧张和忙乱状态。将军斥责了某些人,又冲着某些人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

  中尉是和其他两个活下来的侦察员穿过了前线来到这里的。因为他认为:沃洛赫牺跳后,自己有责任汇报他们在德寇后方辗转两周的一切经过。但是司令部的军官们因忙于自己的公事而没有太重视他。这使他很受刺激。他对许多同志的伤亡,沃洛赫的牺牡,至今还感到十分痛苦,他们在德寇后方所经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考验——至今记忆犹新,因此,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受得了这些一头钻进文件堆里的军官们的冷遇!他来到了侦察科的小木房,还没走到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上校跟前就报告起正事来了,而上校却心不在焉地久久望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随后上校不客气地打断了中尉的话,命令他把事情全部写成书面材料。上校顺便问中尉是否在朵尔采沃受过军审查站的专门审查,这是为审查从敌后突围出来的人员设立的。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受了委屈,他告诉淡黄发的上校,朵尔采沃跑不了,而德国人的弹药库却可能跑掉,那时他们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包括优秀的侦察员沃洛赫大尉的牺牲,都将是白费了。

  “怎么白费了呢?”上校似乎头一次对什么事感到惊讶,他正在纸上用心地绘制一份复杂的、多栏的表格,这时抬起手中的铅笔。

  “问题很简单,”中尉说,“死得毫无结果。白白地牺牲了。”

  “原来如此!”上校说完了,站了起来,拉平了军便服,挺了挺被军便服罩住的肌肉十分发达的胸脯。“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说出了师和团的番号。上枝露出来厌恶的表情。

  “这是哪个军的?这甚至不是我们这条战线的。这不行。你写份说明材料吧!”

  最后他只好写说明材料。他绞尽脑汁地写了两天两夜,躲着那位爱挑剔的将军。这时将军恰好从前沿阵地回来,正按照惯例,在短期外出归来之后整顿司令部。伊万诺夫斯基暂时在司令部后勤处住下来,他和这里的文书在前一天喝了一军用水壶的白酒,在一座半毁坏的空屋里,文书宽宏大量地让这一位“无主的”中尉共睡在自己的床上。中尉当然也要把缴获的带镜子的罗盘连同水壶送给了好客的文书,连那个精巧的佛像打火机也割爱相送了。但在两天里他写了有两本学生方格簿那么厚的冗长的汇报。当然,如果他不是在前一天被迫抽出半天去拜访这个司令部的稽查处,那么报告早就写完了。

  当他送上来自己这份著作时,看样子,淡黄发的上校情绪很不好。上校拿起这两本笔记本,没有看一眼就大手一挥,准确地扔到了邻近的桌子上,一个秃脑袋浓眉毛的少校,正坐在那里看文件。

  “卡瓦列夫,你处理吧,我没有时间。”

  但是,卡瓦列夫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立刻看完这份报告,于是中尉只有离开这里,回自己的破屋里去等侯了。他已经把一只手举向船形帽,请求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门大开,一个人低着头从门梢下跨进门坎,这正是他在这里最怕遇到的那个人。军官们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把身体转过来,便再也不动了,举起的那只手仍旧紧靠船形帽。

  伊万诺夫斯基穿着烂的棉背心,上面没有级别标记,头上戴了一顶油污的呢绒帽,而司令部的军官们都戴着羊剪绒的高级皮帽——看来,他衣着普通、穿戴与别人不同的外表,将军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中尉身上:显得很特殊。

  “这个人是谁?”他问上校,从语调里听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某师某团的排长,”中尉硬着头皮大声报告,但马上就降低了嗓门。

  “哪个,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把自己师的番号明确地又说一遍。

  “我不知道这个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突围出来的,”上校站在将军面前说道,他整个魁梧的身体表现得那样毕恭毕敬,同时又显得有点随便。伊万诺夫斯基却象块石头似地硬梆梆地站在那里发呆,和这样高级的首长谈话,他一生中还是头一回。

  “突围出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朵尔采沃?”

  又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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