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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1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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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步兵揪了一束花上前献给她。
  我把眼光掉向平平伸展的树枝,它们上面挂着一颗颗大雨滴,今年长出的新绿差不多有四五寸的样子,山里不可缺少松树,松塔皆按一定之规排列有序。我走过去摸了摸叶子的绒毛,它们含蓄地躲闪着,只在我手中留下一块湿迹。
  有人对着一棵小树踹了一脚,震落其上所有的水珠,他吹了一声响哨。大家又闷头赶路,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歌声。
   当你看到小鸟惊飞泉水改道,就应该知道人在附近。说实话,我们还挺愿意这时候碰到人的,一名女生傻乎乎地叫:“那儿有一个人!”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家伙对着一根劈开的木料,用尺子丈量。我并非盲目的环保分子,虽然这与我是不是盲目的环保分子无关,那个山上的建筑工人看上去着实有些扎眼,这个钟点,他们该收工了。他们把浅金色的木屑堆成一大堆,木屑沤烂之后,可以盖在小树苗上,替它保温保湿,树木之间竟然如此传递着温情——这份情愫乃是人类的一个变态发明。
  铁拐李告诉说,还有10分钟就到月亮川了。建筑工人们正在盖一栋栋客栈式的小木屋,新刨的木材简直漂亮极了,也芬芳沁鼻,然后他们将屋子整体刷一遍蓝漆。他们犯下的错误和蓝色的想像力似乎可以相抵了。
  我们三十几人蹑手蹑脚进入月亮川;惟恐惊醒了这儿的美景。美丽的事物总是无比安静,它不爱滋事。这是我们大举进山的第二日。山上的蚊子,四只蚊子一盘菜,它们是搅局者,我拉开睡袋,恨不得脑袋也钻进去,睡得真不踏实,听了半宿“蚊子和青蛙乐队”演唱。
  同学们分成几组,有沿着著名的月亮川考察的,也有在屋后的小树林里转悠。月亮川不如名字那么好,它只是比小溪略大,水也浅。因为水质极佳,一根草棍儿若是掉河里,过不了多久,草棍上就会码上好些小气泡。我用小瓶子装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情况。
  一种无骨的小鱼在水里来回地游。
  齐小菲脱了鞋子下水,嚷道:“真凉啊!”梁步兵赶紧叫她上岸,一测水温才4摄氏度。铁拐李说,别看这里水温比较低,往前走600米,到白石坳,温度可就大不一样了。要不嫦娥怎么会阅尽人间却单单挑选月亮川来下凡洗澡呢?白石坳的温泉在我们这儿很有名啊。我对梁步兵说,从来没有人羡慕过嫦娥,只有这一件事。
  他冲我点点头,说:“这条河忽冷忽热,真是一条怪河。跟嫦娥性格倒挺相像的,真是什么人到什么河里洗澡。”
  “应该是由白石坳的特殊地质情况决定的。跟嫦娥有甚干系?”我说,“但是离得这么近,600米,温度相差那么大,你不觉得奇怪吗?”
  梁步兵说,奇怪是奇怪,不过没你说的那么怪。据说南美洲有一条大河流经潘帕斯草原,到了中途突然一分为二,裂变为两条河,当地人按照它们的粗细程度把它们视为一公一母两条圣河,来自于同一个母亲。这两条河相距不到100米,一条冬天结冰,一条四季恒温。它们到了人海口又终于合而为一。
  齐小菲听后说:“真美。”
   “水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山也是,”梁步兵冷峻地说,“尽管它们表现形式不大一致。”铁拐李吸着烟,对我们的谈话不感兴趣。
  到了白石坳,石头泛出晶莹的白,故得名,实际应该是归功于石灰岩。我们组的几个人迅速爬到石头上照相。地表有些涩,与鞋底形成摩擦。再看那汪碧水,真是特意为仙女准备的,月亮川流经此处,有了一个短暂停留,储积着它全部的美,在这儿总爆发。而水温达到46摄氏度。
  那水绿得发蓝,也静,扔进一块小石子可以听到清脆的回响。大家不等铁拐李吩咐,就脱成最简单的式样,跳进水中。女同学们一沾碱性的水,头发光溜无比,仰起一张张洁净的小脸,沉浸在对自我的美妙幻觉之中。我注意到梁步兵光着膀子,忘情地游弋,齐小菲在一边玩水,两人头一次各玩各的。她短发的发梢上缀满了珠光,我第一次发觉她居然也有独立的人生!梁步兵跟聋子一样来回游了好几趟,他的臂膊健壮有力,似乎可以拆卸,最绝的是,当他一前一后伸直双臂,他的臂膊像船桨一样实用。他臀部如一台小型发动机,紧凑优美。
    我把自己瘦瘦的身子浸入水中,逐渐感受到水温对骨头的侵犯,一股忧郁的因意袭来,我就趴在岸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
  等我醒来,感觉到一丝清凉,梁步兵裸身坐在岸边,齐小菲给他编织了一顶绿色的王冠。我受不了那些搞艺术的人。我受不了他们给生活带来的种种视觉和精神的冲击,而且很显然,他们乐此不疲。
  
  我光脚踩在白石上,用热腾腾的水把脚冲了好几遍,直到不想冲了为止。
  那个夜晚,也许是在白石坳那一小觉睡的,我没有困意,想了许多,有关于嫦娥的,天晓得我居然会花时间去想她!我也许该想想别的。家乡,儿童时代,火车,农民的粗手指,等等,等等,所有东西都塞进脑海,烦死我了。同室的男生都睡觉了,连最后两个聊天的人也不再吭声,我悄悄爬起床,走到屋外,天空布满了吵吵闹闹的星子,我们在都市里见到那个淡远清秀的夜幕,原来是一张麻子脸。
  “如果你非得出国;我只好——”我听到梁步兵小声地说。他们依木屋而立。我听不清楚剂、菲的声音,她不大隋愿地把身子背过去。
  我撒了一泡尿,回到屋里,这时脑子空空,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沿着月亮川跑了一段·,树木还未苏醒,林中迷离。肺部最大限度地扩张,直到它装满了我所需要的山林空气。然后,我靠着一棵树歇了一会儿。
  7点半回来,同学们懒洋洋地放屁,起床,刷牙,女生一个个蓬头垢面,平日的娴雅干净是装的。梁步兵穿了一身迷彩,没精打采地在那儿吸烟,我问道,你女朋友呢?他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宁可在营地呆着。
  我吃了两碗米饭,就着一点酱豆腐和腊豆干,山区的大米比平原的好吃,它一年只长一季,生长期却是平原的2倍,5月下种10月底收割,吸山谷之风饮甘泉之露,胚芽口有一点紫粉色。我们还吃了一种凉拌的野生植物,样子酷似豆芽,是菌类。
  随后,我们回屋整装待发。我把东西放进背包背在肩上,又用右手掂了掂底部,这才出门。
  几个同学走我前面,梁步兵也在其中,他现在情绪已经好转,步子很大。谁也不会时时刻刻把一个女孩放在心上的。他大声说着话,还回头嚷嚷了几句。我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由于各有各的工作方法,我们很快四散,约好中午12点碰面。
  我收集了一些草本,树叶,当然还有石块。有一种黄颈的植株,书上从未介绍过,它的花朵非常小粒,跟豆子一样大,六个花瓣。然后回到约定地点,几个先到的男同学在那儿吸烟。我们等到下午2点半,梁步兵也没来。同学们猜测他已经回营地了,“公子多情”。傍晚所有同学都回到营地,只有梁步兵一人竟然未归队。他的失踪真蹊跷。齐小菲害怕地哭起来。
  同学们怀疑他走迷路,碰到了什么凶猛的动物,或者被困在山涧了,大家赶紧拿着手电分头去找,一边大声叫喊。我问齐小菲:“我昨天晚上看见你们,好像吵闹过。”她说:“我打算这趟回去后,办出国留学手续,他听了很不高兴,觉得我在欺骗他感情。”
  “梁步兵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想不开吧?”一个同学说,“我想不至于的。他不至于躲到山里不出来。”
  一个晚上的搜寻工作没有进展,山林那么大,要寻找一头牛都不容易,何况一个人。第二天,林场派出工人帮着我们继续搜寻,我们大部队下了山,只留下两名学生干部向工人们提供各种可能的寻查线索。经过这件事,山林露出它神秘可怖的一面,它拒不交出梁步兵。风景失去了意义,并且瞬间丧失了所有魅力。我们一路出溜着下山,再也不愿意跟它有任何身体接触。
  到了山脚下,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月亮川的瀑布垂直落下,竟然跟着我们一同下了山。我突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晚唐村,大家都默然不语。那些狗又跑过来跟我们的脚,亲吻我们,晚唐村来客不多,它们已经记住我们这群大学生了。我披着夜色在村子里独自转悠,明天就要离开此地。我走到河边,把揣在包里的弹弓扔进河水中。山泉狂乱地将它卷走,似乎很喜欢这礼物。
  ……我们俩似乎总也走不出那片树林,如一座沉沉的炼狱,他几乎对我无话可说。大一的时候我们曾经多么亲近!那是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我甚至记得他熟睡的样子,他的饭盆反扣在我饭盆之上。当他走到崖边,我迅速从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弹弓,把他叫住,他最后回头瞧了我一眼。一枚坚硬无比的小石子如爱神丘比特的小羽箭飞向他,击中了面门,他仰面躺下去,我看到一只朝我正面张开的虎皮蝶坠人山崖。
    我含着眼泪跟到山崖,喃喃说道:谢谢你,梁步兵,谢谢你让我成为我自己。作者简历
  ”
  
  刘春,1970年生于江西省分宜县,1987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职于北京青年周刊杂志社。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半边人》。


不知所终的旅行
■ 晓 枫
  读刘春的作品,可能比读别人的,更需要读者的耐性和心智。虽然这样说,像是为皇帝制装者的诡辩,但额外说明依然是必要的,因为她的小说不符合我们平常的阅读习惯。一些作家不满足于单纯的故事讲叙,他们向往破坏钙化的小说模式——革命的步伐是那么艰难和微、弱,以至称其“实验”有所勉强。在这两篇小说里,刘春并没有表现出前卫,但她固有的探索乐趣和向前的半步,可能使她偏离众多读者的视线。
  一个取自《圣经》的标题:《好人如何;罪人又如何》,让我们陷入隐隐的道德怀疑之中。桃园小学的范校长是公认的老好人,他品行端正,治校有方,又广种桃李,诲人不倦。他的形象几乎是个世俗版的圣徒,但上帝如何回报这个无可指摘的好人?范校长把生活经营得周全,却躲不掉脑后的致命一击。好人和坏人在作者眼里——我同样猜测在上帝眼里——是边界模糊的概念;至少,好坏常常殊途同归;世人看不到因果相报。这篇贯穿教育主题的小说乍看非常像朴实的怀人散文,作者不慌不忙地写范校长的身世、抱负、嗜好,几乎不存任何悬念暗示。但是范校长倒下之后,作者笔锋一转,文体突然发生了有意思的变化,散发出强烈的小说味道。结构的自由性和处理闲笔的热情,一直是刘春的两个显著特色。
   《山中》的大部分内容由“闲笔”组成。如此短小的篇幅里,作者不惜以一种“浪费”的方式东拉西扯,如同旅行笔记,枝枝蔓蔓,信马由缰,漫不经心地穿插着植物学、地理知识、动,物传闻、村人闲聊……她对细节不加拣选,对情节不加组织,看起来似乎未经逻辑和条理的过滤。正是这种缓慢的进入方式、松弛的语言节奏,使我们放松警惕。初读过程我几乎失去好奇和信心,最后一瞬谜底释放,原来公子多情——如此不合章法,她竟然把95%的篇幅用于铺垫,并且不像古典的欧·亨利那样事先提示,在即将被揭穿之前的一段,杀手的面目还坚持着无辜。对于这篇小说,我认为重读是必要的,因为重读始觉作者是如何经心铺垫的,以及在铺垫中蓄意保持的克制。她暗度陈仓,“废话”之中交待清楚了人物关系和事件发生,其间梁步兵与齐小菲的小动作与只言片语,并非旁观者的闲话,始终是一个好妒者在听者有心;目遇梁齐之后作者笔触简短,左右顾盼,其实不过内心起伏的外化形式。刘春铺垫了一级级台阶,读者沿着它们走下去,进入圈套……只是叙事的幽暗,使人没有察觉脚下的台阶而已,直至深谷,发现朋月高悬。
  刘春强调小说的智力成分,是个尊重技巧的写作者——这种尊重,包括对成规的回避,以及不使技巧过于急切地显露。从个人趣味上讲,我喜欢的正是刘春的“别扭”。她的作品不是一张火车票,读者知道起点和终点,阅读的期待和喜悦相当于欣赏沿途风光——不,这是不知所终的旅行,你不会预知何时出轨。


壶嘴儿
■ 母国政
  我不喜欢壶嘴儿。
  你不明白?你当壶嘴儿是什么?壶嘴儿是个人!壶嘴儿是我的同学——就算是同学吧。
  那年,日本鬼子开进了我们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我们校园里原来闲置的小后院,成了鬼子兵的大队部。从那以后,我们全校师生就无法安生了。
  他们不仅霸占了小后院,我们上课、踢球的前院也成了他们出操、洗衣裳、晒太阳的地方。带挎斗的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进驶出。两只棕红色的大狼狗,总是蹲在我们一年级教室门外,伸着软软的大舌头,龇着锋利的长牙,在砖地上留下一摊摊黏稠的涎水。听在学校住宿的老师说,夜里,常常能听见中国人的嚎叫声,惨厉极了。没几天,许多同学不来上课了,女老师不来教书了;再过几天,那个瘦瘦的狭长的小脸总是绷着的校长也不露面了——学校无限期地停课了。
  对孩子们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不去上学、不必看老师的冷脸更快乐呢!我们可以到天主教堂北边的大化河去凫水,在柳荫下的沙滩上下五子棋,可以到高粱地里掐乌米。运气好的话,还能到香瓜刘的瓜地里偷个香瓜吃——我们用铜子儿在火车道上轧成的专吃香瓜用的小刀片儿,已经好久没用过了。
  世界上总有好管闲事的人。不管闲事,他们就吃不香,睡不安,牙根子痒痒。
  管我们闲事的,是天主教教堂的神甫——一个满脸金黄色大胡子的比利时老头儿,他会说很地道的中国话。去年,我爷爷向教堂里捐赠了一些钱,给贫苦的教友添置冬衣,他请我爷爷吃晚饭,爷爷带着我去了。他把红得像血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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