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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1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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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够狠的。壶嘴儿把他放开后,他跑到桥头,转过身,恶狠狠地向我们骂一声:“八嘎!”
我们知道,这是日本骂人的话,可能是“浑蛋”的意思。他的声音那样高亢尖利,尾音拖得极长,像把空气割开一个大口子——他的怨毒,像刀子一样,在河面上蹿动。大家互相望望,都明白,他跟我们结仇了。
从那以后,壶嘴儿成了我们十几个人的保镖。每天中午,都由他保护我们过桥。
小鬼子们也真够凶的,他们仍然敢到桥上去憋我们,只是见壶嘴儿在,不惹我们罢了。他们并排站在桥的一侧,看着我们,还嬉皮笑脸地说些我们不懂的话。壶嘴儿喊一声:“只当他们放狗屁!”我们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桥的另一侧静静地走过去。等我们走完,壶嘴儿才晃晃悠悠下桥。
我们这地方冷得早,一到九月,穿上毛衣,外面还要穿一件夹袄。早晨上学的时候,河面上飘着浓雾,像白云落在河面上。河水黑油油的。从桥上走过时,河上的冷气顺着裤腿儿往身上蹿,腿肚子冰凉冰凉。
一天早晨,多数同学都到教室了,于修士还没来。教室里乱乱哄哄,有人把烟盒子里的画片摆了一桌子,正在和人交换;有人昨天跟着家长到茶馆听书,正给几个人讲秦琼卖马;还有两个同学不知为什么在桌椅之间追来追去,于是,就有帮助追的,也有帮助逃的,叫好看热闹的人更多。教室里就像县城逢五的集市一样闹闹嘈嘈。
这时,教室的白漆木门呼的一声敞开了,撞到墙上忽闪忽闪地颤悠着。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盯住门口,鸦雀无声。
壶嘴儿出现了一站在门框底下。头上戴一顶褐色的没檐儿的粗呢毡帽,身上穿着一排盘扣儿的青夹袄,青裤子,青布鞋。奇怪的是,他那条又宽又厚的牛皮带没系在腰间,而是攥在手上。他的两道浓眉威风凛凛地竖在脑门上,眼睛瞪得几乎和眉毛贴在一起,喷射出一股蓝幽幽的怒火。
我们都惊诧地望着他。
他抡起皮带,沉重的铜皮带环“啪”地砸在白漆木门上。
我们更加惊愕,不知他怎么会气成这样。
他向前迈了一步,骂道:“吉太郎这王八羔子,把叶大中从桥上推下去了。叶大中烧了一宿,现在还迷糊着呢!”
昨天下午,叶大中跟我们走出教室后,又跑回教室取国文课本。他看见于修士正在扫地,就帮助整理桌椅,等他再走上小木桥时,只孤零零一个人了。那时,吉太郎他们正在沙滩上玩,见叶大中落了单儿,就呼啸着抢上小木桥。叶大中势单力薄,终于被他们挤落水中。
昨天,听从屯子里来的大表哥说,他们那边前几天就下雪了。这么冷的天,掉在河里,叶大中怎能不病?
我们一听,都气得乱喊乱叫,拍桌子,踢椅子。
壶嘴儿问:“给叶大中报仇不报?”
我们齐声喊:“报!”
壶嘴儿“刷”地抡起皮带,就像吉太郎就在眼前似的:“王八羔子,尝尝我这皮带的滋味吧!”
看着他那凶狠的模样,我猜想得出,即将到来钓复仇战,会多么激烈。我真有点儿胆战心惊。
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壶嘴儿向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同学说:“你们等在教堂门口,一看吉太郎那王八羔子掉河里,你们就上桥回家。”
我们一起跳脚,不答应,要和他们大孩子同仇敌忾。我们说,要是吉太郎他们排成一队挤过来,我们可以互相抱住腰,帮他们顶住。
壶嘴儿看看我们,没说话,从腰间解下皮带,领着十来个大同学快步走出教堂,我们赶紧跟上。
教堂外面山坡上的青草已经枯黄。十几棵大杨树光秃秃的,在冷风中摇晃着银灰色的枝条,呜呜作响。大化河绕着山冈微微弯曲一下,静静地向东南流去,闪着白煞煞的冷光。河上的寒气已经很重,说不定哪一夜的寒风,就会让河边结上亮晶晶的冰碴儿,慢慢的,河面便封冻了。
小木桥低低地悬在水面上,安静极了,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吉太郎和他的伙伴们。河对面的沙滩上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壶嘴儿朝河对面的大院子里望望:“黑大门还开着,咱们上桥,憋着他们。”
我们站在桥上,等了半个多钟头。
一个推着自行车过桥的男人埋怨我们:“咋在桥上玩?不挡道吗?”
我们不理他。
又等了一会儿,壶嘴儿狠狠地一跺脚:“这王八羔子!缩头了。”
我们问他:“还等吗?”
他把皮带系在腰上:“总能憋住他!走,回家吃饭。”
吉太郎他们可能真的害怕了。他们再也不到木桥上来向我们挑衅,桥上几乎成了他们的禁地。有时我们看见他们在河对面的沙滩上摔跤,踢球,我们跑上桥,要去逮住他们,可他们比耗子还精,早就缩回大院里去了。
叶大中见大家这么仗义,一心为他报仇,非常感动。冬至那天,,他爹包了一家豆腐坊,让老板做水豆腐(豆腐脑),招待他们家的亲戚。叶大中把我们二十多个同学也请去了。
吃水豆腐的时候,叶大中说:“大伙儿这么义气,我非常感谢!我看,这事儿就结了吧。咱们好好念书,不跟他们置气了。”
说实在的,我同意叶大中的话。不只我同意,不少人都同意——我知道。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花费不少时间,不少力气,却一直没有逮住吉太郎,当初大家的怒火,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不少。在教室里,虽然大家还不时地咒骂吉太郎,商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堵住他,但都不怎么起劲儿了。
冬天里,毕竟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诱惑我们。到河上去抽冰猴儿,滑雪车;在雪地上撒上高粱米,支上大筛子捉麻雀;另外,冬闲期间,来来往往的亲友多了,我们的口袋里都有了不少铜板,沉甸甸的,一跑哗哗响。我们扔坑儿、押宝、掷色子,有时输,有时赢,高兴极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赌博,是坏事,那时不这么看,只当作一种玩法,跟抽冰猴儿、滑雪车似的。反正这些事都吸引我,我已经很少想什么吉太郎了——让他见鬼去吧!
壶嘴儿不然。他瞪着叶大中:“你就让他们白欺负了?”
“别说得这么严重。”叶大中心平气和,“就像有时候咱们打架似的,打完就完,还非得算清楚谁占便宜了谁吃亏?”
“他们是日本人!”
“咱们恨的是日本大兵。他们是孩子,跟咱们一样。”
壶嘴儿愤愤地说:“算你大方!”
说完,端起蓝边瓷碗,用羹匙向嘴里哗啦哗啦拨着,把水豆腐吃得干干净净,扭头就走。走出两步,又回来抓起两个馒头。
叶大中连忙追出去。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垂头丧气的。两只耳朵冻得透亮儿,像红珊瑚。这时不能动他的耳朵——会掉下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说吉太郎了。叶大中都说“结了”,我们还着急干什么?只管念书,抽冰猴儿、滑雪车、押宝、掷色子就行了。
壶嘴儿和我们又疏远了。前两个月,为了要逮住吉太郎,他和我们相处得挺好,现在我们对吉太郎的事没兴趣了,和他的接触也就少了。本来我们都不喜欢他,现在他不理我们,我们也就不理他了。他想什么办法找吉太郎,我们也不关心了。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吉太郎和那些小鬼子了,也许他们已经搬家了,也许他们跟着爹妈回日本了。
一晃,清明快到了。教堂那位比利时老神甫,要在清明节那天做一台大弥撒,悼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祝他们的灵魂早登天国,回到上帝身边。我们不上课了,每天跟着于修士到教堂里擦祭台,擦栏杆,擦座椅,擦烛台,换蜡烛,忙得手脚不得闲。
这天,我们又把教堂里的青砖地扫了一遍,把一排排椅子摆得笔直,然后,终于无事可做了。
于修士说:“还要从暖房里搬十盆鲜花,现在太冷,到那天再说吧。你们可以回家了。天主保佑你们!”
教堂尖塔上的大钟还不到十点,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冰猴儿、雪车我们都带着呢,今天可以尽兴地玩了。
我们欢叫着,从教室门口冲到河边,向灰亮亮的河上一看,嘿!正应了后来我在书上看见的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六七个小鬼子正在冰上玩呢!有的抽冰猴儿,有的坐在雪车上,有的跑来跑去打冰出溜儿。吉太郎也在。他最显眼,因为他穿着冰鞋抽冰猴儿,比他的伙伴们几乎高出一头。
不知他们是记性太差,忘记了我们结仇的事,还是玩兴正浓,舍不得离开。有一刹那,他们都停下来,默默地望着我们,可是很快地又接着玩了。不能说他们没有一点儿防范心理,他们不再叽叽嘎嘎地叫,他们玩得
过于专注了,连眼睛都不抬。
其实,我们没有太多的反应,我们的兴趣在冰上。
壶嘴儿不同,脸色阴沉沉的,小嘴儿几乎从鼻子底下消失了,像有一个圆圆的小疤痕,贴在嘴的位置上。他冷冷地瞥了吉太郎两眼,从口袋里掏出冰猴儿,扔到冰面上。
平时,他跟我们一样,用一根竹棍鞭子抽冰猴儿,现在,他把鞭子插在棉袄领子里,像有的老头儿喜欢把烟袋插在那里一样。他解下皮带,要用皮带当鞭子。皮带又宽、又厚、又硬,抽在冰猴儿上,冰猴儿无法旋转,只在冰上乱蹦乱跳。他并不在意,就这样用皮带啪啪地抽着,抽得冰猴儿叽哩咕噜乱滚,抽得冰碴子四处纷飞。
后来我们看出了门道一他想把冰猴儿抽到吉太郎身边——他的用意就可想而知了。吉太郎大概看出壶嘴儿要制造事端,总是躲避着,他穿着冰鞋,腿上稍一用力,就轻快地滑远了。壶嘴儿恶狠狠地瞪着吉太郎的后脑勺,并不灰心,抡起皮带,又把冰猴儿击向吉太郎。
叶大中招呼他:“壶嘴儿,来个蛤蟆跳吧!”
蛤蟆跳是壶嘴儿的绝技。他能把冰猴儿抽得在冰上哒哒哒地蹦。,最多的一次连蹦五下,可我们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让冰猴儿蹦一下。叶大中这时候让壶嘴儿表演蛤蟆跳,当然另有用心。
壶嘴儿毫不理睬,仍然固执地让自己的冰猴儿去追吉太郎。有一次他的冰猴儿直向冰窟窿滚去,幸亏冲劲大,从冰窟窿上飞过去了。
我们这地方,历来阳历十月封河,来年五月解冻。一到五月,河冰虽然没有完全化开,却没有人再敢从冰上过河了。今年冬天怪,不少人还没穿上光板儿羊皮袄,就过大年了,跟着,清明就到了。在我们经常来玩的这段河面上,居然也出现了两个脸盆大的冰窟窿。从冰的断层上看,有一尺多厚,河上的冰层绝对结实。站在冰窟窿边上,清亮亮的河水急匆匆流过,阳光照在流水上,像一条条金色的泥鳅弯弯曲曲,蹦蹦跳跳。水声哗啷哗啷响,像有人在冰层底下摇晃许许多多小铃铛。每次来河上玩,我们都会蹲在冰窟窿边看一会儿,有时还趴在冰上,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从未出过事。
今天有人倒霉。幸亏倒霉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对头——吉太郎。
壶嘴儿用冰猴儿追逐吉太郎,始终没能如愿。吉太郎仗着穿着冰鞋来去自如,到后来就有些成心和壶嘴儿逗着玩了。有两次,他冲着冰窟窿急驰而去,眼看就要掉下去,他却一扭屁股绕开了,手里的鞭子还从从容容地抽打着团团旋转的冰猴儿。
这次,他躲避壶嘴儿冰猴儿的追击时,手中的小鞭子却没能击中自己冰猴儿的腰部,而是击在底部的钢珠上,将冰猴儿挑了起来。眼看着他的冰猴儿腾空而起,旋转着划了一条弧线,嗵的一声,掉进上游的冰窟窿里!
别看吉太郎窄脑门、厚嘴唇,长相很愚笨,他的反应却很快——我们还没来得及发出幸灾乐祸的呼喊——他脚下的冰刀一横,立即将前进的身子刹住,一转身,便向下游的冰窟窿滑去。原来,上下两个冰窟窿几乎在一条水线上,相距二十多米,可能他想在下游的冰窟窿里把冰猴儿捞上来。
果然,他迅速地在冰窟窿旁边趴下身子,一只手伸进河里,把头探到冰窟窿上,向水中注视。很快,大概冰猴儿漂过来了,只见他向前一伸胳膊,肩膀向下一沉,还不知他是不是捞到了冰猴儿,突然啪啪啦啦一阵爆响,他身下的冰大块大块塌下去——他的身子不见了。
我们,还有那几个小鬼子,同时惨叫起来。吉太郎要是被河水冲下去,无论如何他也砸不破头上一尺多厚的坚冰,在黑暗的河底,他肯定会活活憋死。
就在我们张皇失措时,壶嘴儿已经飞快地匍匐着爬到冰窟窿旁边。他把皮带的一端投进水中,嘶哑地喊着:“抓住!抓住!脚蹬住河底!脚蹬住河底!”
他忘记了,吉太郎懂中国话吗?
冰窟窿里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吉太郎还没被水冲走,他在挣扎。
叶大中向我们招招手:“都过来!”
他趴在冰上,双手抱住了壶嘴儿的两腿。我们学他的样子,都趴在冰上,抱住前面的人的腿。后来,两个年纪大些的小鬼子,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里。
叶大中向壶嘴儿喊:“你把身子向前探探!”
我们都跟着向前移动了一下。
只听壶嘴儿又在喊:“抓住!抓住!脚蹬住河底!”
看来,吉太郎还没抓住壶嘴儿的皮带。
叶大中又喊:“再往前!”
“扑通”一声,壶嘴儿的身子扎进河水里。我们的双手都感觉到前面的人在冰上滑动的分量,死死地拖住前面的两条腿。
有人大声喊着:“抱住!别撒手!”
我们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冰上的寒气,穿透了棉袄,穿透了毛衣,在我的身上扩散着,脊背上都冰凉冰凉的,我的胳膊快抽筋了。
算是吉太郎命大,壶嘴儿总算把他拖上来了。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从头上往下淌水,壶嘴儿的粗呢毡帽也不见了。可气的是,吉太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冰猴儿。
我们拥着壶嘴儿跑回教堂,钻进于修士的房间里,扒下壶嘴儿身上的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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