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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1期-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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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拥着壶嘴儿跑回教堂,钻进于修士的房间里,扒下壶嘴儿身上的湿衣裳,拧干,把内衣和棉袄搭在火炉旁边;再掀开炉子盖儿,两个人抻着,烤他的棉裤。
正午的阳光把白色的四壁照得雪亮。一个金色的光圈,像水上金色的涟漪,在粉墙上漾动着。玻璃窗把严寒挡在外面。橘红的火苗噗噗响着,喷吐出的热流,像是亮闪闪的,几乎看得见。
墙上镜框里的耶稣,一头金发,穿着绿色的大袍子。他亲切宁和地望着我们,像是在向我们说着什么,至少,我觉得他的话里有赞赏和勉励。
我们的感觉都非常好!把吉太郎从冰窟窿里救出来,比把他推到河水里还要好!不说这是英雄壮举吧,起码儿,这让我们自豪,让我们知道,我们有一副慈善的心肠。在明亮的阳光中,在温暖的火炉旁,我们都有些陶醉。
叶大中说:“壶嘴儿,我佩服你!从今往后,我愿意跟你做朋友。”
壶嘴儿坐在床上,披着他舅舅的棉被,还不时地打寒战。黑黑的脸上像罩着一层白霜,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他两眼直呆呆的,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好像墙上写着字,或者挂着画,他要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叶大中又说:“你那么想替我报仇,可一见他落水,立刻就去救他——太了不起了!平时看你挺凶的,今天我才知道,你心地非常善良。”
壶嘴儿扭头看看叶大中,显然投听见叶大中说些什么。他又看看我们,看看炉子旁边挂着的一件件湿衣服,眉毛慢慢竖起来,两眼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成冒火的光柱儿。刹那间,他像想明白了什么,他胳膊奋力一甩,掀开棉被跳下床,狠狠地骂了一声,哑着嗓子喊:“我干吗救他?!我干吗救他?!”
他全身赤裸着,眼睛又黑又亮,激愤地挥动着两条细长的黑胳膊,那样子颇有些疯狂,好像就要追出去,把吉太郎重新塞进冰窟窿里。
我们都没转过弯儿来,呆怔怔的,不知所措。
叶大中把他推回床上,给他披上被子,劝慰他:“壶嘴儿,你做得对,天主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要彼此帮助。你救了他,就是帮助了他,不用后悔。”
“小鬼子把你推进河里,是彼此帮助?他们把我家的房子炸平了,是彼此帮助?”
壶嘴儿的话,理直气壮。他的脑子没出毛病。
“你得相信:天主无所不在,处处都在。无论谁干了什么,他都看得见。坏人会受到惩罚的。”
“刚才把吉太郎淹死,就是惩罚——至少让他在冰窟窿里多受会儿罪!可我栅里糊涂地把他救了,天主怎么不拦住我?你一边呆着吧!”
叶大中白净的脸倏地红了,眨着秀气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壶嘴儿——就那么看着,看着,再也说不出话。
壶嘴儿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我真傻!你们说,那会儿我这脑袋瓜是怎么想的?妈的!什么也没想一咋就不想想呢?”
我们一声不吱,看着他——那眼神大概跟叶大中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平静了,从床上下来,抓起半湿不干的衣服往身上穿。
我们问他要干什么。
“别的先不说;他得赔我一顶毡帽子。”
我们劝阻了他。
第二天,他还是找吉太郎去了。
下午,他是戴着新毡帽走进教室的。
马小度的牙齿
■ 黎 晗
昨天上午,我的同学马小度从八楼跳下去,他的脑袋在地上开了花,流出来的东西有点红,又有点黄。连宇说那是脑浆,陈巡又说是血。连字说,你真是笨蛋,血怎么会是黄的!陈巡跟他吵开了,“血怎么不能是有点红又有点黄!马小度要是贫血,就不会像别人那么红!?陈巡见连宇不吭声,就接着问他,“那你说如果是脑浆,又怎么会是黄的?脑浆是黄的吗?你又没见过。”连宇愣了一会儿,突然骂道,“你才是笨蛋!血是血,脑浆是脑浆。我不跟你说颜色,脑浆很黏,不信我蘸点给你看看!”说完,连宇一溜烟跑下楼,到那堆东西那边用手去蘸了一下。马小度刚刚被老师们抬走,他摔下的那地方已经没有他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那堆东西上面,我看见连宇用手指去蘸的时候,那堆东西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咬住了他的手指要跟着跳起来。我想大声喊:“连宇小心!”但我没办法喊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马小度死后,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太阳到处照着,照在我脸上、身上,照在对面教室的玻璃窗上,再亮晶晶地反射过来。太阳两次照着我,照得我很难受,我就紧紧抓住栏杆。我看见汗珠子一颗一颗从手背上跳出来,好多血管也在手背上嘭嘭嘭地跳着。我感到有点怕,是不是我的话被喉咙堵住了,就跑到了血管里?我的话很多,以前它们哗啦啦从嘴巴里跑出来,现在它们没地方去,一定都堵在了手背上。总有一天我的那些话会从指尖跑出去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我的手指突然说起话来,他们一定会吓死掉的。我再往楼下看时,连宇正好在甩手指,在他的甩动下,我清楚地看到,那堆马小度留下的东西又掉了回去,我好像还听到了它们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啪嗒一声。我又对楼下的连宇喊:“连宇你看,它们在动!”但我还是喊不出来。
连宇蘸到东西,抬起头来,向我们喊道:“是脑浆!很黏,跟万能胶差不多!”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杜宇微和谢津津同时尖叫起来,谢津津还哇地吐了。谢津津吐出来的东西,不是红的,但也有点黄。看到谢津津吐了,我的肚子里也翻滚起来。但我拼命忍住了。我是一个男孩子,我要是吐了,还不被大家笑话?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希望谢津津吐出来的东西跟马小度的一样,就是那种有点红又有点黄的颜色。我很害怕那种颜色,但又喜欢看,就像连宇和陈巡争辩,我感到很恶心,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要是让我去蘸那东西,打死我也不敢,但我却盼望他们去,去把那东西蘸起来,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弄清楚究竟是血还是脑浆。
“怎么样,我说是脑浆吧!”连宇得意洋洋地举着他的那根食指,到处拿给人家看。杜宇微和谢津津看见连宇过来,赶快跑开了,其他几个女生吓得哇哇乱叫,跑得就像一群发疯的母鸡。连宇的手指竖在陈巡面前,连宇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说是脑浆你偏不信!”陈巡瞪着他的大眼睛,还是不相信的样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大声嚷了起来。“你骗人!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是脑浆已经干了!”连宇大声争辩着,“不!不是的!干了也应该是血!”陈巡的脖子变得很粗,“我不信,就不信!”“不信你去试试!你不敢去吧?胆小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陈巡飞快跑下了楼。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一窝蜂冲进了教室。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陈巡会出事,就没有跟他们一起跑进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校园,照着楼下马小度摔下的地方,也照在我站立的走廊。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马小度没死,听到上课铃声响,他一定会从地上爬起来,和去找他的陈巡一起冲上楼来,冲进教室。“哈哈,我没死,你们都被我骗了!”马小度对全班同学大声喊道,吓了大家一大跳——我远远看见老师走过来,心里紧张极了,慌忙向楼下望去。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件恐怖的事情:阳光突然从马小度摔下的地方挪开了,那里一片漆黑。陈巡弯着腰,脸对着马小度流出来的那堆东西,一动不动的。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陈巡的手指被吸在了那堆东西里。我心里害怕极了,我觉得那一定不是血的问题,也不是脑浆的问题,血和脑浆都不可能那么黏,一定是马小度还躺在那里,是马小度把陈巡拉住了。我高声尖叫起来,但没发出声音。我手背上的蓝色血管里好像爬进了很多蚯蚓,它们冲进了我的每一个指头,我的指头也像蚯蚓一样乱动起来。我赶紧把双手插进口袋,装作没事一样走进了教室。
马小度死了,他原来坐在我前面,现在他的座位空空的。我心里突然有点空,有点害怕。马小度以前做作业时总喜欢用手臂遮住桌面,我想看他的作业,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现在他不在了。他的桌面一下子空空的,可是仔细一看,我却发现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在悄悄地动着,我心里就有点怕怕的。我告诉自己别去看他的桌面,但总是忍不住要去看。我的后背上,好像有很多毛毛虫在蠕动,但我不敢说出来。后来,我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支绿色笔管的大彩笔,它圆滚滚的,我拉开抽屉时,它从语文课本里露出了漂亮的身体。这是谁的彩笔呢?我轻轻地把它捏起来,它很滑,掉了下去。还好,它掉在作业本上,没发出什么声音。我赶紧乖乖地把手臂摆到桌子上,紧紧盯着老师看。
老师的目光从我脸上闪了过去,我感到有些异样,他的目光冷冰冰的。他自我介绍,他姓李,木子李。“你们戴老师生病了,我来替几节课。”他的声音很硬,不如戴老师那么好听。戴老师虽然很严肃,但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替课的木子李有气无力的,这是他和戴老师最大的区别。还有就是他们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以前戴老师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扫过来,火辣辣的,脸上就像着了火。木子李说戴老师有病,我看是他自己有病,他讲话很小声,也不生动,教室后排连宇他们在捣鬼,他也不批评。我记起来,木子李好像还是学校的什么头头。昨天马小度从楼上跳下来以后,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很紧张的样子。木子李为什么要紧张呢,他又不是我们的校长。木子李的官当得肯定不大,要大,这个时候他也没空来这里上课。听说学校的大官们都被警察抓走了。“我爸说了,‘指环王’可能要被判刑。”陈巡到处跟人家这样说。“指环王”是我们校长,他老爱戴个金戒指,我们就给他偷偷起了这样的外号。陈巡的老爸是刑警队的,昨天上午就是他带队来查马小度跳楼的事。陈巡很得意,好像他自己也是个破案的警察。“爸!”陈巡看见他老爸出现在教室门口,就一溜烟跑过去,大声喊着。我知道他这样大声喊不是要喊给他老爸听的,他离他老爸那么近,他老爸怎么会没看见呢,除非他老爸是假的,或者他老爸的眼睛是假的。他是喊给我们听的,他就是想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六年级(5)班陈巡的老爸是当警察的,今天就是他带了一大批警察来学校破马小度跳楼案的。陈巡的老爸没理他,“所有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去!”他老爸板着脸对大家喊道。“所有的同学”,当然也包括陈巡,陈巡只好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暗暗高兴。谁让他那么抖呢,他老爸是来破案的,又不是来认儿子的,他怎么会理他呢。陈巡是陈巡,是个小学生;陈巡老爸是陈巡老爸,他是个破案的警察,这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不相信陈巡的话,“指环王”怎么会被判刑呢?又不是他把马小度推下楼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那么多警察。还要破案,破什么案呢,马小度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昨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往教室外跑去。他像跃上骏马一样骑在了走廊边的栏杆上。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记得我喊了两声,“老师,马小度跑出去了!”戴老师有点恼火,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极了,我想戴老师再怎么生气,我还是要喊:“戴老师,马小度坐在了栏杆上,他会掉下去的!”但我的声音已经出不来了。这时候,杜宇微的尖尖的叫声把整个教室都喊得动了起来,“报告老师,马小度跳下去了!”“他跳下去了!”坐在窗口的谢津津、连宇还有好多人都喊了起来。我没看见马小度跳下去的样子,但我看见戴老师冲出了教室,她朝楼下望了一下,然后像一堆棉花倒在了走廊上。我不知道马小度落下去的时候是快还是慢,但我看见戴老师是慢慢地倒下去的。她倒得很慢,把自己的裙子剐破了。戴老师的腿白白地露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她可能是晕过去了。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跑到走廊上,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想不明白,我前面喊那么大声,戴老师为什么不理我。我又不是调皮,又不是乱喊乱叫。她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f她要是听我的话,马上跑出去,说不定马小度就不会跳下去了。还有,我接着又喊了两声,为什么喊不出声呢?杜宇微是女的,她为什么就能喊得那么高?想着这些,我的眼珠子也不会动了。我想往别的地方看,我的脑袋都转过去了,可我的眼珠子还是动不了。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戴老师看。我的眼睛里全是戴老师白白的大腿,我觉得老师的大腿太难看了,难看得使我要大声喊叫,可我的脖子像被谁卡住了,什么都喊不出来。
我趁木子李不注意,手伸进抽屉深处,把那根彩笔抓到了手里。这是谁的彩笔呢,谁把它放进来的?我悄悄拔开笔帽,用它在作业本背面画了一下。是黄色的。这根彩笔真有意思,绿色的笔管,写出来却是黄色的。笔尖上,水很多,笔管也崭新崭新的。这会是谁的彩笔呢?我在作业本上乱写着:谁的笔,跑到我的抽屉里来——谁的笔,这么新——谁的笔——这么绿——谁的笔——这么黄。接着,我又画了一个人,他长得像木子李,斜着眼。我又画了一个跟他长得有点像的,矮矮胖胖的,更像陈巡他老爸,腰上插着一把枪,嘴里叼着一根烟。我画了很多人,反正木子李不管我们,我就大胆地画着。陈巡,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在拔萝卜,萝卜比他个儿还高,很像萝卜在拔他,他被萝卜拔得口水都流了出来。连宇,举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上滴下的液体是黄色的。谢津津在唱歌,张着她的小嘴巴。杜宇微在写作业,皱着眉头——最后,我画了马小度,他从高高的屋顶跳下,但我没画他掉下来的样子。我给跳楼的马小度画了一双翅膀,翅膀很长,占了半张纸。我画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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