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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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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那一天,天泉好像有了要说的话。他把背包扛到了肩上,接着又把它放下。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碰见金兰从市场上买了一棵白菜提回家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没有给你们做团圆面呢!”说着,进屋把门关了。
走到了大门口,天泉站住了。
“妈,队长说十年了……你可以把户口迁回去……”
母亲霍地变了脸色。两个人又没有话地往车站走去。路上阳光很明媚。革委会的旗帜这头那头飘着。迎面走过一支队伍,有扛锄头的,有提簸箕的,一个个贼头贼脑。路上的人都看着那支队伍,像看一群怪物。母亲和天泉也看了。两个人也都贼头贼脑的。
到了车站,天泉坐在窗口,母亲站在车下。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开头是天泉望了母亲几眼,母亲尽往别处瞧着。后来是母亲望了天泉几眼,天泉则老是往别处瞧着。最后汽车发动了。等到车轮开始滚动的时候母亲冲了上前。于是在很厚的玻璃窗后面,天泉听见母亲很细微的嘶叫声。
“你别把户口迁回来!……你千万别把户口迁回来!……”
天泉还是把母亲递给他的照片给看了,看了许久许久。后来母亲问他说要不要看人。他说看人干吗。母亲说照片不一定和人一样。他说人一定比照片好看。母亲说照片照的只是上半身。天泉不说话了。他想起他被捉走的时候照的也是上半身。快门快要按下的时候,他用力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公安走过来,先给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绑得紧紧的身子往下压。另外一个公安走过来,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托。这样他就知道拍照的姿势了。接下来两个公安走开了,可是那个姿势却被固定了下来。于是他就盯着那个镜头,足足盯了十二年。
结婚后的第三天,天泉和凤钗去天泉家。开头路很陡,两个人都走得一拐一瘸的。渐渐地平坦了,他就站住了,等了凤钗一下。不料凤钗也停住不动了。他就往前走去。这样子凤钗才跟了上来。走出了好远,他站到路边去解手,凤钗才勉强继续往前走了去。解到一半,他掉过头来看了凤钗一下,他看到凤钗正在一拐一瘸地走着。
以后有好长的工夫他都细心地观察着凤钗这一拐一瘸的走姿,一言不发的。直到看得心领神会,看得走了火入了魔。到了“四人帮”被粉碎的那一阵,到处都举行庆祝活动,莺歌燕舞。天泉开头有些胆怯,隔得远远地看。后来胆子大了,凑上前去,盯着看,就像看凤钗的一拐一瘸的走姿。回到家里他有些情不自禁。凤钗说都快一点了,你不吃饭干吗。天泉不但不答话,还有些手舞足蹈。凤钗以为他中邪了,把筷子给搁住。这时候她看到天泉在她面前一拐一瘸地走着,走过来又走过去。
凤钗陡地站了起来。凤钗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是怎么走路的,她第一次看到了。她看到的不是模仿,她看到的是一种艺术创造。画家把一个模特儿栩栩如生地往画布上涂抹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凤钗把饭倒到了天泉的身上,接着把筷子摔到了天泉的身上,后来还把碗砸到了天泉的身上。“给铳打,给大炮捅!”她大声骂道,至少骂了三遍。
芳芳在一旁看了一个劲儿地拍手。她的涂满鼻涕和口水的脸拧成了一团。一只竹编的如笼子般的椅子把她给紧紧地套住。当她高兴的时候两只从笼子里伸出来的脚就用力地蹬着,屁股在斜斜地嵌在竹椅里的靠背上撞击着,于是那块很久都没有换下的尿布就把沾在上面的尿啊屎啊漏到了竹椅上。
凤钗把芳芳从竹笼里解放出来,替她宽衣解带。然后她拉过一只脸盆,从热水瓶里倒出一点热水和脸盆里的冷水中和着,还用手试了一下冷热。接着她就把芳芳按在脸盆里洗着,像是在洗一根萝卜头。一边洗着,一边骂道:“你没有爸,你爸疯了!你爸死了!”
芳芳听不懂凤钗的话,但是她被温水浸泡出来的笑容却表明了自己很鲜明的立场。哪一个孩子都是生来就和母亲亲近的,做父亲的要讨得孩子的欢心需要许多后天的努力。可是天泉一点也不以为然。一开始他就认为凤钗和他不是同一个阵营里的,凤钗是被谁派遣过来的,就像他在农场里那样,身边总有个队长或者其他什么把他给监督着的人。而芳芳就算是他的亲生女儿,可难道她会是自己的接班人?
(二)
后来的情形仍然如此。金兰说看看看,这芳芳长得多像她爸。那时候夕阳照在南向的阳台上,一点风也没有。
女大十八变。其实何止十八变。尤其是在婴孩的时候几天就会变出一副模样。芳芳生出来的时候鼻子很塌,不用去摸就知道那地方一点也没有坡度。在金兰说她像天泉的时候刚好那鼻子有一点耸起的趋向,有一个好势头。接下来是芳芳的皮肤。刚生下来的时候那皮肤又黑又粗,不像是一个婴孩的,倒像是一只出生了好多日子的猴子。这会儿她从芳芳的脖子后面找到一块不那么黝黑不那么粗涩的地方,说那是一块根据地,野火烧不尽,将来一定能够蔓延扩大。
“天泉,你来看,这孩子像你,将来一定像你——”
天泉第一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第二遍又听到的时候他把手中的活儿停了一下。他正在修理一部电动机。那时候他已经在铁工厂干活。那是他得意的活儿,他在农场的车间里抡过大锤,修过机械。他微微地斜着脑袋瓜,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搁在电动机的下方,只让两只眼珠露出来窥视着金兰用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话。
他发现金兰话中有话。
金兰走过天泉身边的时候又大声说道:
“天泉,你去看,这孩子像你,将来一定像你——”
于是天泉又做了一次确认。
到了掌灯时分,天泉从金兰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又返了回来。金兰正在炒菜,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接近她。
天泉终于做了一个声响来吸引金兰的注意力。金兰回过头来看到天泉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还没有把嘴巴张开,又走开了。
她就继续炒菜,直到发觉天泉又站到了她的背后。这回天泉开口了。他说我回来三年了。金兰一愣,结果算了一下,说是三年了。天泉又说,“四人帮”都粉碎了。金兰又是一愣,然后说“四人帮”粉碎了关你什么事。
“你说芳芳像我,你应该说她长得像我。”
“我是说她长得像你呀!”
天泉把金兰下午说话的表情从脑子里闪出来核对了一下。不对。
于是他又说我都回来三年了。
金兰说是三年,三年又怎么样?
天泉就说“四人帮”都粉碎了。
“‘四人帮’——”金兰终于听明白了天泉的意思,“你别张冠李戴好不好!我说的跟‘四人帮’一点也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谁跟‘四人帮’有关系?所以我说我已经回来三年了……”
金兰终于被弄得恼了。
“你干吗老是说你回来三年了,你就是回来了三十年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光荣退伍!”
天泉呆住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挺吓人。这情形是金兰从来没有见过的。
“要打人是吗?你打吧,你这就打吧!你敢打你才是个男人……”
菜已经焦了,味道好重的。剩下的一点水汽在鼎盖的边上吱吱作响。
“去叫你老婆回来,叫你老婆来作证我是怎么说的,真是好心被狗咬了!”
金兰往前顶了过去,天泉开始退却。那张伸长的等着挨打的脸每靠近天泉一步,天泉便立刻设法和它拉开了距离。
院落里的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母亲是冲进来的,插在天泉和金兰的中间。开头她面向金兰,说着哀求的话。后来她面向天泉,推着他,还打他。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的芳芳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是这场风波的肇事者,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一定是为了平息这场动乱的,不料被母亲推搡着的天泉刚好退到了摇篮的旁边。于是这哭声也刚好提醒天泉还剩下一个表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最后的机会,他抬起一脚把摇篮一踢,芳芳就滚到了地上。
芳芳的额角撞在八仙桌的腿上,落下了一个疤。那个疤跟着芳芳一起长大,任凤钗再怎么去抚弄也无法让它销痕匿迹。后来凤钗回心转意了,心想在女儿身上留下一个铁证也好。她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有可能被芳芳给忘记。这下好了,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莽夫,是一个恶棍,给铳打的。
可是天泉却依然不知道反省。开头他旁若无人地看着母亲和凤钗对芳芳进行抢救。后来金兰也加入了。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天泉在听到女人们慌慌张张地说要用水冲用醋洗才不会破相的时候,他奇怪人们为什么那样小题大做。那一回在农场里他的手碰破了,血流如注的他只用泥巴在上面涂着。
后来母亲和凤钗轮流抱着芳芳去保健所包扎、换药,天泉也顶多只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那个伤口给看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不用说罪该万死就能够轻松地过关。他居然有了一种很惬意的心情。一点也没错,他确确实实下了毒手。他用那狠命的一脚踢出了一个男人的威风。过去他一点也不残忍却被抓到台上去,而这一回他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可是那个被他残害的人却只是和他对望着,并不要求他低头认罪。突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尊严,感到自己是一个父亲。他浑身激动了起来。狗娘养的,他居然是一个人。
唯一的变化是原来他什么事都和凤钗顶,可是每当凤钗对着芳芳脸上的那块伤疤数落的时候,他只好哑巴吃黄连。其实凤钗嫉恨他也是因为他在外头老实巴交的,放不了一个屁,可是在家里却斤斤计较,比一个女人还要没度量。别看他语不惊人,话说急了还会结结巴巴,可那里面带着刺,扎得凤钗受不了。有一回凤钗实在气了,就说你劳改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改造,就是那张嘴没有改造。给铳打的你最好是再去劳改一次。说这话还了得,凤钗平常绝对不敢这样说的。没看到金兰只是平铺直叙的就闹得满城风雨,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可是听凤钗这一说,天泉只是把脑袋瓜儿四下里一望,看看没有别的人,于是他就不紧不慢地接下说道,我去,我再去劳改,而你就在家里戴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帽子,就地改造。
可是那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块疤啊。那块疤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随着芳芳一年比一年长大越来越显示出它不寻常的意义。比起他历史的污点,到了当今这个时代,他的一时的性急所留下的劣迹却更加不能让人原谅。于是天泉只好尽量地不去看芳芳的脸。不得不看的时候也尽量地不去看那块伤疤。去看那个有点隆起的鼻子,去看那块日渐扩大的根据地……实在不行了,他就什么也不看。他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咬着牙在心里说道,怎么啦,是想死吧,你们想让我生一个一点都没有伤疤的女儿,到时候你们就那么光滑那么平整地把她给嫁出去,把她给娶过来。没门……他用这个念头来使自己平静了一些,并且很得意地认为这是自己给了这个世界的一个有力的回报。
(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疤留在芳芳的脸上,却伤在了母亲的心里。凤钗光会呱啦呱啦地叫,母亲却一句话都不吭的。那天在芳芳的脸上砸下一个口子,在母亲看来那是可能有的最好的结局。摘不好天泉又得去蹲监坐牢。她有这个担心。她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她看到过一双硕大无比的手。她还看到过一对硕大无比的手铐,比当时把天泉铐走的那一对大得多了。那对手铐打开了,如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吓得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她怕得要命。她之所以怕得要命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道具梦成那么狰狞可憎的东西。现在好了,世道变了,她儿子也改造了……可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又梦到了天泉的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她梦见天泉把自己的手往那对打开的手铐伸了过去……
都说做了噩梦第二天跟谁说了那就把厄运给了却了,神祗会替人们做善后的处理。可是母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一句也不敢对旁人泄露天机。不用说开口,一想起那个梦境她就心惊肉跳。后来果真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差一点就酿成大祸,酿成惨剧。
儿子已经管不了了,那么大的一个儿子。儿子小的时候也不归她管,是政府管的。她顶多只是把他给生下来。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糊里糊涂地结了婚,糊里糊涂地给王家生了个后代(天泉姓王,叫王天泉)。生了不久,天泉的父亲就死了。是痨病死的。那个时候有钱的人别的都不怕,就怕痨病,如同现在的人怕生癌一样。有人说天泉的父亲是天泉克的,有人说是母亲克的。责任还没有明了,就解放了。解放以前王家就破落了,解放以后更是一贫如洗。母亲把天泉丢在家里,让人介绍到省城厂里去做工。做了不到半年,有了相好。相好是个平常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南下干部,山西老家留有家眷老小。而母亲正是花样年华,厂里没有结婚的女工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够和她相媲美。她把自己有了儿子的事和相好说了。说了也不信,说了也不依。后来就出事了,不是一般的事。东窗事发,相好自杀了。革命了多年没有留下一身清白。母亲也跟着没了踪影。等到她回到了家乡时,有人说她是被厂里开除的,有人说她已经劳动教养了好几年。
母亲没脸见人。就是见了天泉也低着头,毫无表情。后来她吃惊了,脸上尽是吓人的表情。她发现这些年来天泉一直在“自食其力”。有一天,天泉从地里挖了几个地瓜烤热了端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就拼命地哭。那是困难时期,饥荒闹得一年比一年大。
母亲拼命地织毛衣,替人家做保姆……她干活的时候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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