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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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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拐子在地上一捣,立起来说,好了,不早了,你们休息吧。 
  我们就送他出门去。看他撑了拐子艰难地下台阶,我心里一阵难受,几乎要改变主意了。他的摩托车就在院子里,虽说样子是个摩托,但已被他改装了。他像发动拖拉机那样发动着它,将一根皮带缠在一个隐蔽的齿轮上,猛地一拉,摩托车就夸张地颤抖着响起来,车灯也随之亮着了,昏黄的一点光,只能勉强地来照亮。 
  这才看到他的摩托像一个正在修理中的机器,许多线头和零件都裸露在外面,像一个人可以被轻易看到内脏似的。 
  见我在他身边站着,他就让我回屋去。他把拐子放在坐垫后面,准备上车。看到他的坐垫就像个破枕头。但就在这时,他的车灯却灭了。 
  他只好取出放妥的拐子,撑了过来摸黑修理。我进屋去,拿电灯出来给他照着。看见有那么多油腻腻的线头缠来绕去,显得那么地破败又复杂,连我也看到有几处的螺丝没拧紧,松动着。他手忙脚乱地寻找线头,用牙齿咬出线头顶端的铜丝来,但很容易将铜丝一并咬了去。他试验那样频频地把线头对接到一起,昏黄的电灯明明灭灭着,但是总不能持久地亮起来。有几次似乎好了,但他刚走到坐垫前或攀上坐垫去,哗一下它又灭掉了,在有意捉弄他似的。他气得咕哝着。一再让我进屋去,不要管他。夜风吹得他的清鼻涕在鼻孔下颤悠着。我发现线头儿太多了,似乎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它们一一的作用似的。大概是怕耗油吧,他灭掉了摩托,然后在我的手电光里忙乱地收拾着。我说你不要忙。他频频说这把你害的。过了很久,他才收拾好,铜丝和铜丝攀缠在一起,外面连胶布也没有缠裹。摩托车重又发动起来。大灯小灯都亮起来了。所谓大灯,并不是车灯,而是一个家用灯泡,被一根松紧缠缚在车头上。这是一辆什么样的摩托啊,实在是比他这个人强不了多少。好在灯亮起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他把那盏昏亮着的灯泡在一团麻似的线头里绕来递去了许多次,才算把它稳定在车前面,但随着车身的颤抖,似乎时刻都会掉下来。他坐上车垫去,大声地向我道别,感激着我陪了他这么久。但在他倒车时,大灯突然又戳破的气球那样灭掉了,只余了两小坨尾灯似的弱光,病眼一般亮着。他说,你看你看,一点子给人也不鼓劲。但是再没有修,而是掉转头,开出大门去了。 
  忘了把手电给他拿着,他那两小坨弱光,远远比不上这手电光的。 
  很快就在前面深黑的巷子里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实际上车是看不到,只看到一点昏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只听到摩托车的松松垮垮的响声,听那声音,油门是不小的,车速是不低的,我真是有些惊讶,在如此深黑的夜里,在那样狭窄的巷道里,一个残疾人开着他的破车,怎么会跑得那样快。 
  漫天繁星沉甸甸的,像是和我一同看着。 
  我没有打开电灯,借着星光去上街门。直到把两扇开着的大门合到一处时,我才突然地想起姑舅爷托付我的事来。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左手
石舒清 
  哈格把洗净的摩托支起在院子里,蹲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摩托被腹下的双撑撑起来,显得轻盈。头前的两面小镜子高高地指向两边,像蜻蜓的两个长长的触角。一面小镜子上强烈地闪烁着日头的光华。与刚刚洗完时相比,慢慢晒干着的摩托就显出一种陈旧来,即使同一片车瓦,也因一段与另一段干湿度的不同而显得两样。依然有水滴由车腹下三三两两掉下来。周围有许多小水坑儿,但已经显得像陈迹。随着晾干,淡淡的污迹会不断地显明出来,哈格就一次次上去用抹布擦着,然后又退到一边,似在等着另一些污迹出来。有时他虽然仍在看着摩托,目光却显得迷离和飘忽,一时好像心思飘到别处去了。等他思绪回来,再一次看到摩托时,他的眼神会因此有一个变化。两只轮胎却是崭新的,胎纹宛然,连轮胎上那一个个支棱着的小皮柱也还在的。哈格把摩托买回来后,又下决心换了新轮胎,前后都换了。摩托嘛,说来最费的还是轮胎。油加得多足,油门给得多高,要是轮胎不行,一个小石子儿也能硌破,那总还是跑不起来的。这就和人的两腿一样。 
  实际上哈格得到这辆摩托,事出偶然。 
  哈格牵了牛去涝坝里饮水,牛忽然立住了拉粪。哈格就等着让它拉完粪再走。牛拉粪的时候一脸平静,好像拉粪只是屁股的事情。这时候村里的油旦却骑着摩托从一边过来了。油旦的车后还捎着一小股芹菜。两个人闲闲地拉呱着,不知怎么一来,就说到了用牛换摩托。一开始还是个玩笑话,但说着说着两人都认真起来。油旦就把摩托灭了和哈格谈。油旦说他这辆摩托六七成新,买的时候四千六,现在两千块钱是没问题的。他说你这个牛能值多少钱?能值两千吗?它还不是个母牛。哈格的牛是不错的,即使油旦也不能对牛说出不好的话来。只能找出它是个公牛而不是母牛的毛病。哈格一时脑子里有些乱,简直是乱得很,他是从来没有拿自己的牛换什么的想法的,他只是想着等牛把粪拉完,拉去涝坝里饮了它,然后再把它拉回去。但不知怎么一来已经谈到了这一步,而且深陷其中似的,使他觉得不便脱身了。他一时想不清自己是否愿意做这个买卖,但也在权衡着用牛换那辆摩托车是否划算。他不停地打量着摩托,像在估算着它的价钱似的。油旦却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做成这个买卖的,他将嘴角的白沫都说了出来。他说来说去,就使得哈格觉得他们之间是应该做这么个买卖的。虽然他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有些突然,然而怎么办呢?已经与人家说到了这一步。但他觉得换一辆摩托也不错的,这使他觉到一种新鲜感。村里骑摩托的人也有好几个,但哈格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他也不羡慕他们,我啥时候能和他们一样骑上摩托啊,这样的想法,他也是没有的。但是没想到摩托原来也是很容易骑上的,原来可以拿自己的牛换摩托,这使得他觉得新鲜,甚至隐隐地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他想着他要是骑着摩托出现在老婆孩子面前,她们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和他拉了牛回来不一样的。但是他看着牛和摩托,拿不定主意。牛闲闲地甩着尾巴,听任一只苍蝇在自己的脸上飞起飞落,好像他们所谈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油旦说,他快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正打算着买牛呢,没想到碰了个端,这样他就不必到城里去买牛了。他的意思是,不再说吃亏占便宜的话,一对一,一个把牛牵走,一个把摩托骑走,干净利落,不找麻烦。 
  哈格惭愧地笑着说自己还不会骑呢。油旦问他会骑自行车不。自行车当然会骑的。油旦立即跳下车来,接过牛缰绳,让哈格骑一骑,那么他就会发现原来比自行车还要好骑。 
  他指挥哈格先把摩托发动着。哈格的脚蹬了两蹬,摩托就格外起劲地响起来。这使哈格和油且都有些激动。哈格有些忸怩地跨上去,嘴里说,我不会骑,手却动了一动,车突的一下就出去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两只脚垂下来拖在地上。油旦在后面大声地指挥着。摩托车像个不驯的野马那样一趱一趱的,油旦扔了缰绳,跑上去让他把油门稳住。果然摩托车不趱了,匀速地驶起来,哈格拖在地上的双脚也渐渐收上去。能看出他骑在上面的得意与兴奋来,一连骑了好几个圈子,才拐到油旦跟前,油旦喊着让他减小油门,轻踩刹车。摩托车就停下来了。哈格像被人胳肢了一通似的笑着,要从车上下来,油旦却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别下来。他就不下来了。就这么定了,啊,油旦说。哈格回头看了看他的牛,手在脖子后面摩挲着说,那就这么换了?就这么换了,油旦说,你不吃亏,我也不占便宜。 
  就这么着,拉着牛去饮水,却推着个摩托回来。连车后那股芹菜也忘了给油旦。老婆自然要闹一闹的。这时候哈格已经有了许多理由,好像他早就打算着用牛换一辆摩托了。他坐在门槛上,手一扬一扬地向老婆说着,就说得老婆有些晕头转向,于是蹲在灶火门上看着灶膛里的火焰,深思起来。 
  哈格说如今好了,有摩托了,他打算做买卖呢。骑上摩托收个羊皮啊牛皮啊等等,再转手出去,总能捣腾几个的。牛还要天天操心,而且还不是个母牛。要是个母牛,指望着它下崽儿,就不换了。他把油旦的那个公牛母牛的理由又向老婆说出来。 
  在村子里,哈格是一个本分人,他的爷爷是当地的一个大阿訇,被尊为“老人家”的,在西北的回族人中,“老人家”可是一个很尊大的称谓,不是随便一个阿訇就能叫“老人家”的,这就使哈格一家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比如在道德人格上,人们似乎就对他家有着更高的要求。他们为了家庭荣誉,也谨言慎行,不敢造次的。哈格买了摩托后,害怕人说他张狂,不像他爷爷那样清贫本分,于是很低调地骑着摩托,见了人总要主动解释说,并不是他要耍排场骑这个,而是油旦,把摩托硬撇下,把牛硬牵上走了。而且常常能看到哈格的车后带着某个村里人,一边走,一边还热情地侧着耳与后面说话,好像他是受雇了给人当司机的。哈格的爷爷教育儿孙们每人都要学一样手艺,哈格手巧,手艺陆续学了几样的,给人盘锅头盘炕铺地砖,都不错的。他骑摩托不久,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了。也真的做起生意来,走村串户,收些牛皮啊羊皮啊等等,送到同心去卖掉,也能挣几个钱的。但他比较地心花,不笃定,今儿收羊皮,明儿就有可能被人请去做匠人了,帮人贴个瓷片什么的,他都能干的,虽然干得未必有专业的匠人好,但他工钱低,这就使他容易被人请去当匠人。 
  然而现在一桩事却使他苦恼起来,有时简直觉得自己要为此颜面跌尽,走投无路了。 
  还是要怨这摩托,要不是这摩托,他就不会去调那些布匹,也就不会有后来这档子事了。他是最要脸面的人,现在这事却正如一盆污水向自己劈面泼来,他不知拿这事怎么办。他想着能和老婆商量商量,但看得出来,老婆忽然地也装着一肚子气了,使他觉得和她是商量不成的。 
  老婆蹲在草窑门口,和女儿在辫草绳。老婆背对着自己。从老婆的屁股上也可以看出她对他的不满,女儿是对着他的,却有意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从许多方面都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压力,这压力使他不堪其负,使他委屈,同时又困惑,就像油旦突然地要换他的牛似的,他不知拿这一切怎么办。而且比之于换牛,这个更使他无计无力,不知怎么去做,不知向谁言说。实际上他性格里有一个特点,连他自己也并未觉得,他总是怕别人为难,怕因了自己的原因而使别人难堪。为了别人不为难,不难堪,为了让别人高兴,他会不自觉地委屈自己,习惯于妥协。之所以那么快就和油旦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他的这一性格特点也是起了作用的,那就是他要让油旦高兴。他总是有这个特点的,不然也不会到虎子媳妇家去,从而也就惹不出这档子事了。说来还是性格惹的祸。 
  老婆打了—个喷嚏,将哈格吓了一跳。 
  他偏头看老婆,见她停了辫草绳,像个热馒头那样,正预谋什么一般直了腰坐着,果然周身剧烈地一颤抖,就使她又打出一个喷嚏来。她又直着腰坐了坐,好像在静候着看还有无喷嚏到来。这番却像是没有了,她擦了擦脸,松弛了身子又辫起来。 
  哈格想现在的任务首先是把老婆说通。 
  他觉得凭他的经验,老婆还是能说通的,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嘛。 
  这样想着,他就上去把一只轮子拨一拨,使它转起来。 
  他吃着饭,说,谣言,纯粹是谣言。 
  老婆说,咋没谣到旁人头上,咋一谣就谣到你头上了。 
  他“当”的一声就把饭碗丢在桌子上了。幸亏是米饭,要是面饭就不好收拾了。老婆带些轻蔑地瞥一眼在桌上摇来摆去的饭碗,将饭从容地送入自己的口里去。 
  他立即觉出把饭碗这样丢了是不好的,爷爷要是活着,要是在当面,他这样子丢饭碗一定是把大祸闯下了。他就把碗重新端起来,向碗里沉思地看一看,却不吃。 
  你的意思这不是谣言,是真事?他把头抬起来,坦然地盯住老婆说。在这种坦然的姿态里他觉到一种问心无愧,同时觉得坦然在自己是重要的。 
  老婆把身子侧了侧,依旧吃自己的饭,他看到饭在老婆的腮上鼓出来。老婆的腮那里一动一动的,使他觉得拿她没有办法。 
  心里有怂恿似的,他又有了把碗丢开的冲动。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地觉得窝火。 
  他看了看碗里的饭,这半天没有吃,然而饭好像是自己少了一些。 
  你要知道,我是炭窑老人家的孙子,我不会做出猪狗事来。他们这个村子叫炭窑,他爷爷就被人呼为炭窑“老人家”。他这样说着,筷子尖儿抖起来,使她好像是听到了那抖颤声。她停住吃饭,把头摆向另一边去。 
  我给你赌咒行吗?你是我的女人,你逼得我给你赌咒。他有些悲怜地说。在他们这个地方,视赌咒为万不得已,一般是不赌咒作誓的。 
  这时候女人忽然偏过头来说,我又没有逼你,她这样子说着,眼里竟是有泪花的。 
  她低着头像是难过了片刻。 
  那你就找她去说,把话说明白,再不要叫人嚼舌根子了。她说。 
  我说啥?有个啥说的?我根本就不会找谁去说,叫他们说去吧,他*的。 
  听你的嘴干净的。女人说着跳下炕去。炕并不很高,但是她个头小,这就使她显出跳的样子来。你自个儿不去说清楚,就不要怕别人说。她说着走到锅头跟前,在矮凳上坐下来。 
  你让我说啥嘛,他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说。没有丢碗,但还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做出不打算再吃的样子,偏了头看窗子,窗纸薄薄的,像受不了他那种面孔和目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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