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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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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勺汤是死的,五口人就是五勺汤,最多再添半勺,还要和大师傅沾亲带故。
我大哥和二哥共用一个较小的瓦盆,瓦盆底下有个洞,打汤时洞用棉花塞住了,打上汤后,两人轮流端回家,坐在土炕上一人几口地喝。父亲说那晚“月亮明光光的”,把没铺席子的土炕照得亮堂堂的,大哥喝了几口,交给二哥时,棉花疙瘩掉下来了,稀汤流了半炕,大哥二哥两人慌忙俯下身伸长舌头一顿乱舔。
接下来连“面气气”都没了,用不着去大食堂了,1960年的春天,全村似乎连一颗粮食都找不到了,老鼠洞都被挖遍了,想喝到带面气气的汤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树皮、鞋底、麦衣等,都成了难得的食物。四处的榆树都是白身子,榆树皮“肉厚”,被撕下后晒干——如等不及便烤干,再砸碎,磨成“面”,烙成“饼”。麦衣、谷衣,用火点着,快成灰时用脚踩灭,泡在开水里吃。父亲说,某天上午,他饿昏了,在春天的乏日头底下睡过去了,其实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后来突然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便看见不远处撇着一支红艳艳的高粱穗穗,心跳得怦怦怦的,不敢相信是真高粱穗穗,仔细再看,没错,就咬牙爬过去,捧在手里一通乱啃,才知道上面半颗高粱都没有。
吃了这些东西拉不出屎,上厕所得有人提着钩子跟着。终于有一天,没人能站起来了,甚至没人能爬得动了,开始死人了,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难说清了,活着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或半口气了,父亲的说法是:“只剩下一根丝了。”
“丝”这个说法,我以前是知道的。不说饿死了,而说“把丝饿断了”。人并不是一下子到饿死这一步的,死前必定先剩下一口气,或半口气甚至少半口气了,然后这一口气或半口气在某个瞬间也没了,就死了,咽气了!那情形一定毫无惊心动魄之处,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在死,像瓜秧子上的一根嫩丝丝断了一样没有声响,没有挣扎,平常极了,甚至比一只蚂蚁的死还来得容易。1960年春天,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不就这样简单吗?你还活着?你的丝还没断,不过尔尔!那以后,“丝”便是一个固定用语了。比如,某人有哮喘病,就说:“狗日的丝不好!”这个词肯定是从1960年春天开始有的,是用上千条人命换来的。据统计,到了1960年夏天,全村原有的一千三百人只剩下三百人了。
一开始,某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能帮着埋一埋,至少是扔远一点儿,接下来人人都只活着一根丝,活与死的区别就这么大了,身边躺着一个活人还是死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于是,庄子里最常见的不过是死尸而已!其次便是狼,用父亲的话说,狼“波浑浑”的。还有老鹰、乌鸦。村里惟独能发出声音的就是它们。
后来父亲提到一个名字:娇娃。父亲的堂妹的女儿。她性情温婉,人也漂亮,可以想见小时候多令人疼爱,才有了娇娃这名字。现在,娇娃每每回娘家,实则是回我家,父亲是她最亲的亲人了。她的爸爸妈妈以及她二哥都死于1960年春天。她大哥是同一年冬天死的。她家就活下来她一个人。她大哥有福挨饿的几年刚好在外当兵,1960年冬天复员回家时,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开始每人每天供应二两粮了。
有福的死有些意外,稍后再说。
她二哥有禄,是全家最先饿死的。
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有禄和娇娃双双爬出家门,向村外爬去。后来,两人还站起来,扶着墙走了好几十米路,因而自信,“丝”还没到断的时候。村口的半堵墙下,仰面躺着一个人,有禄和娇娃的好朋友东成,眼睛半睁着,头垂在路边的渠渠里,有禄停下来轻声喊:“东成,东成。”东成没动静,有禄便不再出声了,继续走。到了村外的那块苜蓿地里时,两人再也站不住了,两人一同坐下来,继而侧身趴倒,埋着头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开始找苜蓿芽。苜蓿芽是看不见的,如果还有,也埋在土里。嫩嫩的,白白的,连着不能吃的老根。苜蓿地尽管已被翻找过无数遍了,偶尔倒还能碰到一两根苜蓿芽。兄妹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在坑坑洼洼里爬行,直接用手指刨土,找到一根苜蓿芽便直接喂进嘴里。兄妹二人始终不曾说话,后来,娇娃看见二哥的额头向下端端抵在一个小土堆上,一动不动,就喊:“二哥,二哥!”有禄还是一无声息,娇娃就爬过去,把二哥的头推斜,看见他一脸土,眼睛紧闭,嘴半张着,眉毛上、鼻子上、牙齿里,都是土。娇娃独自爬回家,不说话,直到爸爸妈妈问:“你二哥呢子”她才答:“丝断了。”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娇娃发现:爸爸和妈妈的丝也断了。家里就剩下自己一个没用的骚女子了。幸亏,大哥有福出门当兵了!
1960年冬天,有福复员回家了。有福是摸黑进村的,令有福纳闷的是,巷道里空空荡荡,没看到一个人影,空气里也闻不见熟悉的烟火味,饿死人的情况有福并非一无所知,但总不会全村人都饿死了吧?于是,有福加快步伐,半跑着回到家,边敲院门边喊:“妈妈——爸爸?”传来妹妹娇娃怯怯的声音:“谁?”“我,大哥。”娇娃打开院门,看见有福,木木的,不说话。“爸爸妈妈呢?有禄呢?”有福问,娇娃还是不说话。有福径自跑进屋内,转了一圈又出来,嘶喊:“爸爸妈妈呢?有禄呢?”娇娃还是没话。有福一脚飞出去,踢在娇娃的肚子上,娇娃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接着有福跟上去又一脚,踩在娇娃的脖子上,尖声吼叫:“快说,不说我打死你!”娇娃没声音,身体在暗影中扭来扭去。有福又一把将娇娃抓住头发提起来,喝问:“你聋了还是哑了?快说,爸爸妈妈呢?有禄呢?”“都饿死了!”娇娃答。有福狠狠扔下娇娃,跑出院门。于是,有福让全村都知道他回来了:“狗日的,你们都听着——我回来了,有福回来了,今晚我要是不把你们狗日的斩尽杀绝就不是我爸我妈养的!就不是儿子娃!”家里还有人的都急忙关紧了大门。
但是,我家的门开着。
有福果然首先来到我家,一看,我家老的少的都在,没少一个,就指着父亲破口大骂:“舅舅,我日你妈,你家怎么没饿死一个?”
是呀,这也是我曾经疑惑过的。
“我当时是会计,多少能想点办法。”父亲并不掩饰,说:“见官比民强呀,全村有五家没饿死人的,都是干部家——这是事实。”
我埋头揪苜蓿,父亲接着讲。
有福扑上去要撕打父亲,大哥二哥急忙把有福架住,好不容易把他推出院门,他就变得完全疯狂了,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地跑着喊:“今晚我要把你们斩尽杀绝!”全村活着的300人都醒着,怕得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点灯,仿佛有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恶神,力大无比,破坏力超群,就是300人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就这样,全村300人全都静悄悄的,可怜巴巴的,就像是时间退回到半年前了,退回到1960年春天了,人人只剩下“一根丝”了,即使是微风细雨也无法经受!有福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地奔走,把整个村子踩得东摇西晃,一遍一遍地喊叫:“我要把你们斩尽杀绝!”声音越来越沙哑了。后半夜某一刻,有福终于安静了。天亮后,人们看见有福展展地爬在村路上,身子完全冻僵了,身旁满是冻成冰的血,细看时才发现后脑勺深陷下去了,显然是吃了一闷棍。
谁干的?多年来它一直是个谜。
不过人们似乎并不想解开它。
汉 墓
淘淘是三年前失踪的。
失踪前,淘淘是个“日鬼捣棒槌的人”。
村里人是这么说的。
先前,淘淘失踪之谜意外地解开了。
村里先是出现了几个乞丐,连续多日在村子里转,形迹可疑。有人发现,几个乞丐白天分散,晚上聚集,住在村外的一间破房子里。村里的一些后生便在一个晚上悄悄盯住几个乞丐,终于发现夜深人静后,几个家伙上了南山,往礼让的方向走了。继续跟踪的结果是,几个家伙在靠近礼让的一块坡地里停下来,开始莫名其妙地挖坑。便被村里人抓了起来,经盘问,几个家伙承认自己不是乞丐而是盗墓者。
而村民们并不知道此处有墓。
当晚,几个盗墓者被看管起来。
天亮前几个家伙却逃跑了。
韬河县文化局得到消息后,立即前来考察,后与秦州市文物管理部门一同进行了发掘和清
理,认定是一座西汉古墓,其中有厚达一米的积炭,且保存完好,有木椁一个,也完好无缺。此外,还挖出了多件珍贵器物,如青铜壶两个,其中一个44厘米高,里面竟还盛着半壶酒。还有几件漂亮的彩陶。另有一些铁镞、弩机等。
墓主大概是一个武将。
在距离地面约五米的土层里,挖出了一具单独的尸骨,骨头白净,半蹲着,考古人员推断,此人是一个盗墓者,可能是正在盗墓时塌了方,被埋在里面了。这具尸骨被清理上来,摆放在考古人员支起的帐篷里,一颗黄色的金牙也被找见了,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去现场看热闹,突然,有人对着那堆尸骨叫了一声:
这不是咱们淘淘嘛。
旁边的人也跟着喊,就是淘淘。
淘淘身材就这么大。
没错,淘淘就有一颗金牙。
淘淘那时就喜欢倒弄陶陶罐罐。
村里人听说后,一伙一伙来观看,对淘淘的兴趣远远超过了那墓主,并且,几乎所有人都肯定那是淘淘。仿佛躺在那儿的不是一具尸骨,而确是神情宛在的、聪明过人的淘淘本人。淘淘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看过之后,不置可否,无声离去。后来,淘淘的老父亲来了,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仰躺在报纸上的那具白净的骨殖是自己的儿子,老人神情平静,波澜不惊,问考古人员,我能把它弄走吗?考古人员问,你能肯定是你后人(儿子)?老人说,差屎不多。几个考古人员商量完后,同意老人弄走骨头。老人回家找了个麻袋,重新来到发掘现场,蹲在骨头旁,一根一根地拣拾着骨头。在把头骨放入麻袋前,甚至还在头顶用力击打了两下,使骨头缝里的积土掉下来。极像是给了两巴掌。
老人背着一麻袋骨头回村里了。
骨头始终在他身后响动着。
颠 山
村里常有跑走的婆娘,也常有跑来的婆娘。不管是跑走的,还是跑来的,一概被称作“颠山婆娘”。“颠”,有奔跑、躲藏的意思。“山”字,既实指山,又虚含揶揄的、嘲弄的意味。从山中跑,山外还是山,一条无尽的奔跑之路。
“颠山婆娘”,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挨了打、受了气,跑出去躲几天再回来的。一种是实在“没日子推”(指穷到极点)、对男人也绝不抱一点指望了,或者是,有其他的隐秘原因,跑了断不打算回去的。本文主要指后者。
“颠山”二字有时也单独使用。如,问:“婆娘呢?”答:“颠山了。”应我的要求,村中一个老婆子作过详细统计,近十年内,海棠跑掉的婆娘有十二三个,跑来的婆娘也有这么多。两个数字,倒是表明了一种“生态平衡”。
我堂哥拾锁的婆娘,就是个颠山婆娘,名字叫福女。拾锁大哥当完兵回来,娶不起媳妇已经很多年了,某一天突然听说,他收了个颠山婆娘,我们就去看,一个小房间的窗户上是新糊的白纸、新剪的窗花,白纸上贴着一个漂亮的“喜”字,门上挂着白布门帘,我们进去时,福女背靠窗户坐在炕上,腿上盖着被子,她脸很黑,但不丑,我当时的想法是,配拾锁大哥足够了。几个大人让我们把福女叫大嫂子,我们一下子还不接受她,硬是叫不出口。拾锁大哥就这样有女人了。没举行任何仪式,我们也没吃到一颗喜糖。后来才明白,颠山婆娘刚来的时候,人们还要观望其动静,不敢保证她还跑不跑。所以,喜糖是不能急着吃的。大约半年之后的一天的中午,我们放了学从校门里排着队出来后,便看见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各抓着一只手,从官道中央扯过去了,女人仰面,光脚,头发披散着,屁股拖在土路上,尘土飞扬。我撵过去,看清是早已被我们称作大嫂子的福女,顿时起了私心,急忙返身找拾锁大哥,这时拾锁大哥和一伙人已经赶来了,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盘上,人多势众,迅速把福女夺下来了。福女被几个女人领走,藏在谁家了。福女原来的男人蹲在一伙海棠人中间,低头卷旱烟,一声不吭。那男人看上去脸挺白,上衣口袋里插着枝钢笔,像个老师,只是一只眼睛有点斜。后来听福女大嫂子说,那男人经常打她、掐她,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虐待狂。后来那个白面男人又来过一次,带着一个两岁多的男孩,想用孩子软化福女的心,但是,福女尽管抱着自己的儿子哭得没个人样儿,死去活来的,却无论如何不跟男人回去。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思考,福女颠山时为什么不带走儿子?而且,几乎所有的颠山婆娘都会留下孩子,是因为这些女人心狠吗?应该不是。实在另有隐衷,在女人心里,孩子是男人的,自己颠山是万不得已,而孩子是人家的,应该咬牙留给人家!
这几年,颠山的风气,更盛起来了,与此不无联系的是,村里未嫁的适龄女子,只要是“认得几个臭麻籽儿的”(村中人语),便“人大着在农村放不下了”,都去广州、兰州这样的大地方了,留在家里的便往往奇货可居,“礼”(彩礼)大得很,光“礼”就是两万。娶回家最起码三四万。有几个农民能掏出这么多钱?像海棠这样一个条件尚好的村子,三十郎当的光棍就有二三十个之多。海棠一年最多能办一两件喜事,南山北山上的一些村庄甚至多年没办过一桩喜事了。对此感受最深的,似乎是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尤其是老婆子们,她们的口气往往像是“天塌下来了”。我和77岁的世世妈在官道里聊起此事时,她几乎把全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光棍,扳着指头给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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