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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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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孜勒别克摘下毡帽,借助刮进来的冷空气,擦了擦秃脑壳上沁出的汗珠。
整宿没睡好。一大早,那孜勒别克领着琼牦子,去了南山坳。
山路上的老汉,隔着晨雾氤氲的草滩,踮脚往村里看了一眼,自家石窝子屋顶,炊烟寡淡。女儿哈伦布,已经把奶茶煮好。他闪着早起捡牛粪的娃娃,在草滩里兜了一个大拐弯,从北面上了坡。上了坡,琼牦子就被那孜勒别克老汉紧手快步地,牵到石屋后边的柴房。麻利地,卸下草棵子,把屋角旮旯的几麻袋干储草盖严实,样儿跟个贼偷差不多。琼牦子也像明白主人似的,顺着原路颠着小步,身轻快荡地跑掉。
老汉回到屋,半个屁股坐在土炕沿儿,灌下肚两碗奶茶,愣怔了一刻,慌张的心脏还是蹦撞,顶窝着胸口。出门转转走走,看人的眼皮,难为情地抬起。守家的大黑狗,还像平常一样跟着,只是今天和老汉拉开的距离更大了。
村边的土坡腰上,男人们正声高鞭脆,把羊群往草滩深处撵。姑娘媳妇们说笑着,围在馕坑揉面打馕。脸盆大的馕坑口,棒槌粗的柴烟一缕,带着火星子,直勾勾的像从晴空垂落。几只馋嘴的狗儿,在女人的裙裾四周,转来转去。
喀拉佐,实际上是个冬窝子。三四十幢河卵石垒砌的房屋,也规模得像个小村庄似的。馕坑就在小村中央,几十户人家的馕饼,都在这儿打,烟火连连。从9月下旬,到来年的5月底,牧民们都在冬窝子居住。其他时间,赶着牛羊,驮着毡房和所有的家当,到更远的更好的草地去转场游牧。
3
喀拉佐西北方,牦牛滩过去十几里,就是界山,人们习惯地叫它三崩山,不忒高。论高,这沙里阔勒岭一带,比它高的有八九座。高得山尖儿钻进云层缝,窝着半天半天不露面儿。界山虽不甚高,也没有云雾缭绕的俗态,峰尖却常常挑着一块黑云。对此人们迷惑,奇奇怪怪的老话儿和传说,多得像河滩的卵石。
三崩山落雪就是一奇,说奇还怪,是因为它比别的地方频繁,好像老天有心对它格外关照,格外的恩宠。不雪就晴的大日头,把个白毡帽一样的素瓷山顶,照得明晃晃。从喀拉佐望过去,白毡帽下的山体扇立,像北京四合院正对门口的影壁,只是有些弧度。猛然瞅见,一准儿会联想到拦江截流的水库大坝。
大坝拦水,三崩山隔截的却是寒流异乡。那边是邻邦斯坦国,吉尔吉斯。
陡然的峭壁上,人工开凿的一样,齐刷刷规整整三个大台阶,降落有序。台阶上用不了三五场大雪,就积重得难以承受。承受不了,崩垮溃落。三截连锁反应,一应便俱下。三崩山,就从千百年前,一直被人们喊叫到今天。
说三崩山离喀拉佐十几里,那是说看雪崩,听雪崩。真要到山跟前儿,即使走近路爬西隘口,经狼山,过怪石峡谷,几十公里都不答应。喀拉佐河的水,有一半是三崩山的,要流过西牦牛滩,才能到达喀拉佐。
半个月前,就有一场雪崩。轰隆隆的崩塌声,能串门到喀拉佐牧人家的毡毯上。跟惊蛰时节的春雷似的,滚来荡去。震得饭桌子上的茶碗,一个劲地跳。
阿红这么解释,频频的降雪加上频频的日晒,当然就会出现频繁的雪崩。这有点像法国东部的阿尔卑斯。
雪崩时,牧民们都歇下手停住脚,倾听一阵儿。耳朵里塞满了寂静,再去忙。虽然每一次雪崩无二,他们听不出什么新鲜,习惯成了自然。但这对于第一次到来的阿红他们的雪崩摄影队,就是新鲜,就是独特,就是目的。他们想要拍摄到雪崩中罕见的雪崩。具体啥样?不清楚。但三崩山,保证能满足。
崩雪,从数百米的高处飞泻。盖地铺天,白雾弥漫,三崩山会倏地消失。“V”形大峡谷,像要被填平,被埋上十几米。
阿红说,地球的西半边,有个搞科学研究的人,用隧道扫描电子显微镜,把原子在铜金属表面的“塌落”,拍摄下来。过程对比,竟然跟人们形容的三崩山雪崩,一模一样。
阿红是山下县城里的人,大学毕业没工作,就被招募到摄制组帮忙。一来为摄制组当翻译,二来协助厨房大师傅做点炊事。阿红的维吾尔语很地道,能和当地人交谈得非常融洽。
说三崩山隔截了一切,也不确实。前些日子,从山那边跑过来一匹高壮的黑骏马,毛鬃闪闪发光,像披着一身珍珠。两个水溜溜的大眼睛忽闪着,在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秃脑壳里,注视出活灵灵的鲜亮。老汉在心里早就生出喜欢,还是当小孩子那年,在三崩山西边放羊时,就见过这种马。
黑骏马也怪了,跑过来再轰不回去,抓又抓不住。一条峡谷窜到另一条峡谷,从不进牦牛滩,搞不清楚它在寻找什么。
阿红说,从帕米尔往南,过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山,有一种巨型的动物叫大象。它极其地迷恋同类的骨骸,令人类迷惑费解。临终前,不管跋山涉水,不管路途遥远,都要匍匐在象冢上。用鼻子擦摩,用眼泪洗面,然后吹嘘出最后一口生气。人类发现的最大象冢,白骨能堆积五十米高,够人琢磨的。众多的猜测中,有一种值得信服的说法:这种死亡的聚会,可以催化和推动新生。
黑骏马为此而来?
有时干脆就是个影子。
其实,在帕米尔高原繁衍生息的野山羊,也有同样的坟冢。高原的奇谜多,掖藏在群山峻岭的峡谷沟壑。去往三崩山的半路,阔坦的峡谷河滩上,就有一座野山羊冢,是在一个停止喷发了数万年的火山坑里。不仅西牦牛滩的,就连斯坦国的野山羊,也要到这里来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带的火山口很多,直径几米几十米的都有。一个火山口一座山丘,如翻扣着的锈红色漏斗。有的坑底汪着碧水,水边的植物半人高;有的水满漾溢,在坑沿四周流淌。更多的火山坑,是干酥酥的红土。野山羊冢,就占了这么一个。
这会儿,阿红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离开了三崩山斜对面秃头岭上的摄制营地,正在往喀拉佐走。这女子挺愣,就一个人。她说,喀拉
佐煮羊肉的嫩香味儿都闻得到,没多远。她是想给摄制组的那些馋嘴的男人们,买回几只羊羔子。
4
琼牦子在河里跑了几遭,站在没膝的水里不再动弹。那孜勒别克老汉笑了笑,脱掉靴子走过去。
琼牦子喜欢洗澡,喜欢喀拉佐河凉丝丝的雪水,喜欢老汉给它洗。它眼皮一包,眯出一道缝,像浮在水上的一座睡雕。
老汉给琼牦子洗澡不用刷子,两只粗硬硬的大手并驾齐驱。先揉搓再抓挠,从后背到脖颈儿,从尾巴根儿到犄角梢,细致得像给新娘子梳妆。琼牦子的犄角原本就像两根墨色古玉,经过老汉的搓洗,肥润的半透明中,显现出盘绕的云丝旋纹。马面牛头,干净抖擞。再给它洗过脸,老汉就拉开距离,双手给牛脊背哗哗撩上水,直到浊汤子变清。最后,拽着它的尾巴左抡右摇,右抡左摇,顺势再倏地一抡。琼牦子,假意惊叫,“哞”的一声,蹿到岸上。全身甩一甩,四蹄蹦一蹦。抖搂出的烂水,在它的身上,耀出了一弯五彩缤纷的霓虹。
洗过澡,琼牦子饿了。琼牦子每次低头嚼断青草前,总是先用粉红色的大舌头,横向扫荡一下,舔净草叶上渗出的喀拉佐河水,润一润喉咙。过后,很夸张地像剃推,啃掉一片青绿,咧开唇角大嚼。那声音不是吃草,倒像在嚼豆。抑或是阳光,在它口齿间折断碎裂。
正午明丢丢的草地滩头,那孜勒别克躺倒放平。枕靴子,盖暖日,睡下一个安逸的大觉。
坐起身,是因为他觉得腋下有些刺痒。
是跳蚤。
琼牦子吃饱,在草滩跑了一圈,吹晾好疏松爽快的皮毛,过来跪卧在老汉身边。原本它想腻偎在主人的胸前,打个盹儿。可老汉从身下,把放生的跳蚤,一个两个地捡出来扔向它。跳蚤,就一个两个,急不可待地蹿向琼牦子,眨眼消失在它厚密的白绒毛里。琼牦子恹恹地踏起四蹄,嘴巴磨牙着青草,不情愿地向后躲闪。可烦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三个四个地还是向它扔来。琼牦子最终“哧哧”叫了两声,喷下带着草屑的绿吐沫,后蹄尥飞几片泥土,抖擞着长毛,飘逸地跑远。河面上,一道白光,也随之而去。
阿红,一直注视着这幕人和牦牛的戏耍。此刻,她脚步轻巧地到了老汉的背后。那孜勒别克一抬头怔住。吃惊的原因很简单,是阿红的衣服。这种颜色,跟杀牲口放出的血一样。不像草原女人的红裙子,令人想到的是火和太阳。老汉往下拉了拉白毡帽,等着阿红先说话。阿红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可这会儿她的心思全在跳蚤身上。
说起跳蚤不敬畏不行,人家居然在世六亿多年了。它们的胃口你是不会相信的,居然一次能喝下比它自己身子多出十五倍的血。英伦博物馆有名气吧,英国的,他们居然以收藏跳蚤自豪。在它们庞大的种族里,有些跳蚤,能一刻不停地连续蹦跳三万次。要是以我们人类的标准看,它的一跳,比埃菲尔铁塔还高。后来研究发现,是跳蚤的腿里有气囊,再加上它的弹性蛋白产生的作用。在一般的情况,一小时它们可以跳六百下。
山下来的人总爱给牧民讲东讲西,别人不知道为啥。阿红不是臭显摆,更不是普及科学知识,阿红是想和面前的这个老头,尽快搞熟关系。
老汉在快嘴快语里听明白了一点,记住了那种弹性蛋白,这要是跟在牛奶里提炼酥油一样提炼出来,给了琼牦子的腿,雪山草原云间峡谷,它就会来去更加自由了。
这老汉,还嫌琼牦子不够疯。
阿红知道怎么掌握,尽量把话通俗。就好比我叫阿红一样,世上叫大卫的也特别多。可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大卫,把跳蚤的照片放大了五万倍。五万倍之后的跳蚤,个个都是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家伙。她很注意,说到“跳蚤”二字时,亲切、脆亮,好像是自己的宠物。实际上她最讨厌这种昆虫,说起来浑身都痒痒。
琼牦子在草原里撒欢了一圈,这会儿跑回来,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站定,看着他俩。那孜勒别克老汉诚心用毡帽搭在脑门,也看着它。他感到这家伙,不像是畜生。是什么?它的叫唤,是它自己的喉音;它的模样,跟雪山相同;它的眼睛,像昆其勒嘎湖水;它的奶汁,流淌着喀拉佐河;它的乳房,比刚生完娃娃的大屁股女人还丰盈;它的蹄子,踢踏出四块黑石卵子。这样一说,琼牦子像是一座可以走动的帕米尔了。想到这,他偏偏头,细致地打量了打量圆鼓鼓红彤彤的阿红。姑娘的黑发,掖在一顶黄鲜鲜的帽子里。帽子上,还扣着一个墨黑黑的镜子。
阿红说能把它叫过来吗?她指指琼牦子。
那孜勒别克,远远地冲琼牦子张了张手,琼牦子就远远地冲他摇摇头,原地不动。老汉清楚,它在耍小脾气。这个不是畜生的牲畜,今生今世和他是难解难分了。确实,琼牦子一破开羊水诞生,老汉的骨肉血脉里,已经注定了它的成分。
老汉问阿红,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啥?
阿红答,买几只羊羔子。多少钱一只?
去年的收购价,三百三十。说完,老汉换了一个话题,是旅游的?是冰川探险的?
拍摄三崩山的。她把“雪崩”隐去。
噢,我说嘛,能到我们这儿旅游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样的路况,哪个旅游的愿意来。
跟我回家吧!老汉披上黑长衫。
是嘞!阿红高兴地唱着歌,戴上墨镜跟上。是汉语的歌,老汉听不懂,就用手里的鞭子,随着节奏抽草。
琼牦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走在草原上的黑红两个身影,它不想回家。
5
牧民不爱讲话。
牧民不爱讲话,是因为牧民用眼神讲。
女人没有男人,就像喀拉佐河没了雪山的融水。可作为男人的那孜勒别克呢?
触动是在一个叼羊会上。那孜勒别克旗开得了胜,双手把缰绳勒在胸口,腼腆地领受着人群的欢呼。在骗腿跳下马鞍子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密麻麻的人头外,有个独自双手抱胸的女人。她的眼神在告诉他什么,告诉的不能讲。
这个夜晚,那孜勒别克似睡非睡。抱胸的女人影子,轻飘飘上了炕。不管模糊还是清晰,总是违背他意愿的反常——明明女人的身子,脑壳硬邦邦硬是个陌生的男人;脸面恢复了她吧,胸脯死板板又死成个干尸。虚虚幻幻、迷迷乱乱、隐了又现,有段时间,还显露出女娃娃的嘴脸,稚嫩嫩地叫他老牛牛。心尖痒痒得还没笑透,女娃娃又清晰地翻转了五官,变脸变得真快,变成了她吹胡子瞪眼的老爹。老爹挥舞着淌血的匕首,正在切割着活羊的耳朵,伴着咀嚼软骨的清脆。难道这个叫美丽日斑的女人是安格尔的鱼,可以任由自己改变性别,改变模样?改变形象?不像她小的时候那么听话,让干吗就干吗。
二十五个小时过后,那孜勒别克有了冲动,就爱上了。他絮叨过自己,以往这女子人前人后的也没少见,咋就没动过念头?简单,没有再多的过程交往,仅仅一个触动。不像人们复杂的论述,更不像人们说的,梦是生命的垃圾箱。
对男人和女人交往,不能凭着想象去推断。或者说牧民的想象是一种,诗人的想象又是一种。这两种的结合,兴许才实实在在。
美丽日斑刚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当武装民兵的那孜勒别克。后来美丽日斑成了家,可男人嫌她不生娃娃,就离婚了。她眼下一个人过。
老汉跪在土炕上祈愿。石屋的角落那个塌陷的洞口,灰皮毛的小猫,进进出出。筛漏月光的天窗,应该是一扇大门。敬邀天神之手,把它轻轻开启,让他走进另一个世界。
猫在他家十几年了,确切的时间,一直是个谜。孤零零,恰似天上掉下来的。方圆几百里所有的牧场,老汉走过几十遍,唯独这么一只。
东边天像白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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