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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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送给刘表，刘表把他当作上宾，你衡倒对刘表满口赞美，但他却不断讽刺刘表左右亲信，这些亲信遂有计画的进行诬陷，向刘表打小报告，说：「你衡承认将军的仁爱胸襟，纵是姬昌（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老爹）也不过如此。但是，他认为你没有决断能力，所以最后不可避免的会归于失败。」这段话恰恰指出刘表的缺点，但你衡却从没有讲过。刘表大怒，知道江夏郡（湖北省新洲县）郡长黄祖性情急躁，再把你衡送给黄祖，黄祖对你衡也十分礼遇。后来，你衡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黄祖，黄祖把他诛杀。

　　你衡不过是一个没有原则的舞台小丑，从史书上寥寥数语的介绍，可看出他的形象：知识丰富，情绪起伏，对自己的评价，过度高估。有些人认为你衡不畏惧权势，但在曹操那里吃了亏之后，见了昏庸无能的刘表，却拍尽马屁。你衡不是不畏惧权势，而是他认为他的虚名可以保护他不死。利用群雄争霸，有权势的人都在珍惜自己羽毛的时代，他以大无畏的外貌出现，随时随地侮辱别人，而肯定别人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他的判断正确，曹操、刘表就是如此反应，不幸的是，最后遇到一个不爱惜羽毛的老粗黄祖，不吃这一套，于是斩首。你衡之死，不是死于他不畏惧权势，而是死于他表态失误。

　　然而，我们讨论的不是你衡，而是刘表亲信诬陷你衡的布局。那段话明明不是你衡说的，但从语气上以及深刻的观察分析上判断，说它出自你衡之口，任何人都会深信不疑。这是最厉害的一击，击中刘表的要害。在专制社会中，说真话、说实话的危机，就在于此。闻过则怒，是普通人所有的品质，要害一被击中，神经系统立刻大乱，唯一的反应就是项羽型的报复。他不会去求证是否出于你衡之口，也不屑去求证，鲨鱼群就用这种方法，把首领驱逐到单行道上。

　　对刘表的评价，来自于刘表亲信杜撰的诬辞，可看出刘表在他左右亲信心目中，是什么形象。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毫无破绽的一脸忠贞，但他们对主人的愚劣，却看得清清楚楚，从心底深处，发出暗笑。然后，再把这种暗笑，原封不动的扣到斗争对象的头上，说是斗争对象的暗笑。这是最常见的鲨鱼阵，权柄在握的大家伙在阵中被摆布得暴跳如雷，倒楣份子在阵中被摆布得粉身碎骨。

　　即令在民主法治国度，也有鲨鱼群，但倒楣份子不至于血肉一团，可以使丑陋程度减低到最低层面，所以我们渴望民主法治。


　　论成功失败

　　一九七年，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全权州长（牧）袁绍，写信给司空（三公之三）曹操，措辞傲慢。曹操对智囊荀彧、郭嘉说：「我打算攻击袁绍，可是力量不如他，应该如何？」二人回答说：「高祖（西汉王朝一任帝刘邦）跟项羽之间，力量悬殊，阁下深知；高祖（刘邦）全靠谋略，战胜项羽。项羽虽然强大，最后仍被击破。而今，袁绍具备十项失败条件，阁下则具备十项胜利因素。袁绍虽然强大，并没有作用。」

　　荀彧、郭嘉二位对袁绍跟曹操的评估，虽然对曹操有溢美之辞，但溢美跟马屁不同，溢美是稍微夸张，马屁则不仅夸张得凶猛难当，有些更无中生有，能使人全身发麻。

　　然而，我们感受最深的，是荀彧和郭嘉在评估袁、曹优劣时，提供了十项检

　　验政治领袖优劣的标准：做人原则、政治号召、管理方法、胸襟气度、谋略判断、

　　品德见识、统御能力、英明智慧、执法态度、军事才干。对一个政治领袖而言，在这十项内涵上，给他写出分数，不但可肯定他的优势，且可肯定他的成败。

　　评估袁绍、曹操如此。评估历史上，甚至现实世界，我们所面对的政治人物，也都如此。如果能紧记这十项标准，在对政治人物作认真的检验之后，就可得到正确的结论。


　　高顺

　　一九八年，东汉王朝最高监察长（司空）曹操，攻陷下邳（徐州州政府所在），生擒吕布、陈宫、高顺。陈宫要求行刑，直出辕门，毫不回顾，曹操忍不住落泪。

　　于是，连同吕布、高顺，同时绞死，然后砍下人头，送回首都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悬挂示众。

　　高顺是一员良将，只因追随错了人，选择错了集团，遂跟吕布、陈宫之类反覆无常的小人物，同一命运，使人扼腕。


　　孙盛的邪恶

　　会稽郡（浙江省绍兴市）郡长孙策，既破黄祖，挥军南下，准备攻击豫章郡（江西省南昌市），进驻椒丘（江西省新建县东北），对人事官（功曹）虞翻说：「华歆虽然名满天下，但不是我的敌手。如果不能开门让城，战鼓一旦擂动，不可能避免死伤。请你先去看他，表达我的愿望。」虞翻遂往，向华歆说：「不知道豫章郡的粮秣储存、武器装备，以及人民斗志，比敝郡（会稽郡）当时如何？」

　　华歆说：「大大不如。」虞翻说：「孙将军（孙策）智谋方略，超过当世，用兵如神。之前驱逐扬州州长刘繇（参考一九五年十二月），先生亲眼看到；后来平定敝郡（会稽郡。参考一九六年八月），先生也曾耳闻。现在，先生困守孤城，全靠自己的一点存粮，可预料无法抵抗。如果不早日决定方向，后悔已来不及。

　　孙将军已抵达椒丘（江西省新建县东北），我也要告辞，请再加考虑。如果明天中午，仍不能表明态度，我就踏上归程。」华歆说：「我在江南（长江以南）的时间太久，时常想回到北方，孙将军驾到，我就离开。」就在当天夜间，写妥欢迎孙策军的文告。第二天凌晨，派人送到孙策军前。孙策立即前进，华歆便衣便帽，亲自迎接。孙策说：「先生年高德�穑�名满天下，远近人心所归。我年幼识浅，请收我当你的弟子学生。」向华歆施礼参拜，尊作贵宾。

　　孙盛曰：「华歆既没有伯夷，商山四皓（参考前一九五年）那种不慕名利的高风亮节，又失去天子臣属的立场，而且相信邪恶书生（虞翻）的邪恶论调，结交横行江湖的暴徒（孙策）。官位被夺，志节堕毁，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罪行。」

　　孙盛斥责虞翻是邪恶的，难道虞翻建议华歆抵抗就是神圣的了？不检查他的分析是否正确，就先飞帽子，是一种打马虎眼的惯技。逻辑上说：孙策是皇帝任命的政府正式官员──讨逆将军，孙盛竟诬称他是横行江湖的暴徒，这才是真正的邪恶行径，怎么还敢开口？

　　华歆无法克服他所面对的危机，如果抵抗，受屠杀的是千万小民。必须千万小民辗转哀号，家破人亡，孙盛才称心快意，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心肠。在对抗外国外族的侵略时，我们赞扬誓不屈服，但在纯内部的混战情况下，不过是官员跟官员间的火并，军阀跟军阀间的抢夺地盘，这里面没有大义，只有私利，在我们看来，谁能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谁能使死伤减少到最低限度，谁都值得我们致最高的尊敬。


　　田丰

　　二○○年，官渡（河南省中牟县东北）之战，袁绍大败北逃，有人告诉因判断大军定会失利，劝阻袁绍停止军事行动，而被囚禁在监狱里的行政官（别驾）

　　田丰说：「你以后一定受到重视！」田丰说：「袁绍外貌似乎很宽厚，但内心恰恰相反，却很猜忌。不会谅解我的一片忠心，只会认为我不断在冒犯他。如果大军胜利，心里高兴，还有赦免我的可能；而今战败，心头恚恨，老羞成怒，我性命已陷危境。」大家都不相信部队士卒们，都搥胸流泪说：「如果田丰留在军中，必不会失败。」袁绍对逢纪说：「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人士，听到我前线失利，都会同情我。只有田丰，从前曾经劝阻，跟其他人不同，使我感到惭愧。」

　　逢纪乘机陷害说：「田丰得到将军败退的消息，鼓掌大笑，庆幸他的预言实现。」

　　袁绍对他的僚属说：「我不用田丰的计谋，果然被他耻笑。」下令诛杀田丰。

　　最初，曹操听说田丰没有跟随袁绍大军出征，大喜说：「袁绍一定失败！」

　　等到袁绍军溃散逃走，又说：「开始时袁绍如果用田丰的计谋，结局如何，难以预料。」

　　刘邦北击匈奴，娄敬劝阻，被投入监狱。等到刘邦白登突围，狼狈逃走，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娄敬，不但立刻释放，加官晋爵，而且深自检讨，向娄敬致歉（参考前二○○年）。袁绍跟田丰之间的关系位置，几乎是刘、娄二人之间关系位置的历史重演，但反应不同，袁绍的反应是老羞成怒。

　　刘邦不愧英雄人物，袁绍不过庸碌之辈，封闭的心灵，使他丧失了检讨反省的能力，娄敬跟田丰，都是一代英才，而遭遇不同，田丰把袁绍像玻璃人一样，看得透彻，但不能逃出毒手。大时代中，全国沸腾，再睿智的人，除非有特别机缘，往往身不由己。悲剧之层出不穷，原因在此。可哀。


　　赵韪

　　益州（四川省）客军「东州兵团」士卒欺负虐待益州本地住民，征东警卫指挥官（征东中郎将）赵韪，包围益州（四川省及云南省）全权州长（牧）刘璋所在的成都（益州州政府所在县？四川省成都市），东州兵团恐怕受到诛杀，作殊死战，赵韪军败，撤退。东州兵团追到江州（四川省重庆市），斩赵韪。

　　胡三省曰：「赵韪追随刘焉，同到蜀境（四川省），不过贪图富贵，而竟因贪图富贵，丧失生命，证明行险侥幸，不如安坐家中，等候时机。」

　　赵韪背叛刘璋，就史书上显示的资料，看不出他是贪图富贵，而只看出他是为了反抗东州兵团的暴行。赵韪之所以能深得人心，当然是他向小民认同。当他目睹小民的房屋被烧、妇女被奸、生命被杀，屡屡要求刘璋制止，刘璋却一推二拖三和稀泥时，试问，赵韪应怎么办？难道把所有跪在他面前诉苦的小民，逐出大门，从此不闻不问，以求「明哲保身」，这样做当然受到传统知识份子的赞扬。

　　或是兴起正义之怒，抛弃既得利益，率领被迫害的人民抗暴，这样做的结果是：成则王侯败则贼。成功了，大家掌声雷动，高叫：「这是天命。」失败了，大家讥讽他贪图富贵。

　　赵韪选择了正义之怒，而又不幸失败。受到诬蔑，在意料之中。中华人什么时候不再用邪恶的成见去解释别人，中华人才有资格成为一个高贵的民族。


　　袁绍脓包

　　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全权州长（牧）袁绍自

　　大军溃败，羞惭悲愤，卧病在床，吐血不止。二○二年五月，袁绍逝世。

　　袁绍是一个颟顸的「公子哥儿」型人物，靠着封建世家，和血缘关系，他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小政客，也可能当一个成功的太平宰相。但在大混乱时代，他就成了脓包。试看最初他向何进贡献的阴谋诡计──坚持秘密召集驻屯河东郡（山西省夏县）将领董卓，以叛军姿态，向京师进军，用以胁迫何太后诛杀宦官（参考一八九年七月），那真是天下第一等愚蠢的阴谋诡计，证明他的智商太低。

　　更糟的是，他放弃迎奉皇帝的机会，等到发现皇帝的妙用，竟想靠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曹操放手（参考一九五年十二月、一九八年四月），岂不异想天开？到了最后，简直跟自己有仇，把凡是可以拯救他危亡，促使他获胜的建议，全部拒绝，完全没有能力分辨是非智愚。于是，只好被一群智商跟他相等的一些天下最愚蠢的智囊谋士，牵着鼻子，走向死亡。

　　拒绝采纳别人意见的人，他会失败，而采纳错误意见的人，也会失败，比较之下，曹操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审配

　　二○四年，东汉王朝最高监察长（司空）曹操大军，猛烈攻击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袁家军守城将领审配，在巷战中被俘。辛评全家原被囚禁监狱，辛毗驰往监狱拯救，早已被审配屠杀，一家老幼全死。辛毗用马鞭抽打审配的头，诟骂说：「奴才，你今天死定了。」审配看着辛毗说：「狗辈，正因为你们这些东西，才使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破碎，我恨不得杀了你。而且，你今天有权教我活，教我死呀！」一会功夫，曹操传见，对审配说：「前天我视察前线，你的弓箭可真多！」审配说：「我还恨少！」曹操说：「你效忠袁家，自不得不如此。」有意宽恕他。然而审配意气轩昂，始终不说一句屈服的话。辛毗等又在旁哭号，要求报仇，曹操遂诛杀审配。冀州人张子谦早已归降，跟审配素来仇视，对审配笑说：「老哥，你比我如何？」审配大叫说：「你是降臣，我是忠臣，虽然一死，岂羡你生？」临斩，呵责行刑手，让自己面向北方，说：「我的主人（袁尚）就在北方。」

　　审配斥责辛毗：「正因为你们这些东西，才使冀州破碎！」似乎理直气壮；可是，史书记载分明，使冀州破碎的，并不是辛毗，而恰恰是审配那批东西。审配以智囊闻名于世，却向主子袁绍层出不穷的贡献一连串最馊的主意，打击唯一可以拯救冀州的沮授，而又违背当时长子继承的宗法制度，排斥袁谭，拥立袁尚，挑拨起严重的夺嫡斗争，使内部先烂。假使不是他阁下如此努力，岂能有以后的发展？他却倒打一耙，希望留下忠贞形象。

　　审配不过一个私欲如火的小政客而已，屠杀辛姓全家，证明他表面上虽然文质彬彬，内心却是一个暴徒。当然，总比被俘后摇尾乞怜，要高一级，但也不过高一级而已，不能抵销他颠覆冀州，颠覆袁绍一家的恶行。


　　斗臭手段

　　官渡（河南省中牟县东北）之战时（参考二○○年），袁绍命他的秘书陈琳，撰写讨伐曹操文告；陈琳下笔，文情并茂，细数曹操罪恶，暴露曹操家世，极尽诋毁丑化的能事。等到袁绍失败，陈琳归降曹操，曹操问他：「你当初替袁绍撰写文告，只可以攻击我本人，为什么攻击到我的祖先？」陈琳承认有罪，请求宽恕，曹操不再追究（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