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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往事 作者: 柳聂聂,盛慧-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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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每个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的晚上,我到交通大学去上英语课。交大有漂亮的草坪和漂亮的女孩,我骑着自行车从漂亮女孩的身边经过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为那片飘飞的裙裾吹一声口哨的落拓。我的青春时代确实是一去不复返了。当理想变成现实,当爱情变成奢侈,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在无数个炎热的夜里去上英语课,在交大老旧的课室里,在动听的英语语音里,在身前身后无聊的对谈里,确认自己活着这一事实。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那个女孩。
  她和她的同伴坐在教室的一角,和我之间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我的位置正在同一排的另一端。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因为什么事而大笑起来。我很少听到女孩子发出这么放肆的笑声,说起来,我确实也是很久没有听到女孩子的笑声了,无论是怎样的笑声。
  我向这笑声的所有者看过去,看到一张不漂亮的脸。她不漂亮,但长得张扬,黑色的深邃的眼睛,明亮而寂寞。可她确实是在笑。
  同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男孩,和她一起为了什么事笑着。有的事情其实很容易看穿,只要你有一双足够无聊的眼睛。我不知道别的人是否注意到了,但我在那个瞬间确定了他们的关系。爱与被爱的关系。这很容易猜透,单恋的人都有寂寞而喜悦的眼神,当她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时。
  又一次上课时,那个男生没有来。她一个人坐着,很认真地在听课。休息的时候,我看到她走到外面阳台上去。
  也走到阳台上去,阳台上有微凉的晚风,吹到脸上很舒服。她靠在坚实的石头阳台上点一支烟,也许是因为风的关系,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我掏出打火机点燃递了过去,她把烟凑上去,深深吸气,烟点着了,她这才转头看看我。
  谢谢。她说。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和她清脆的笑声不同,是有一点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很好听。
  我摇摇头,为自己点一支烟。我们一起靠在阳台上抽完一支烟后,她开口了。
  喂,想逃课吗。
  不特别想。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想去喝酒。
  好啊。我说。
  我们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吧里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座位。酒吧里人不多,有个长发的男孩子抱着一把吉他低吟浅唱,听不清歌词,旋律似乎很伤感。他背后的墙上居然挂着一面国旗,在聚光灯里一片殷红。
  这地方不错。我打量着四周说道。风格杂乱的陈设,散发着酒吧气味的沙发和靠垫,在报纸做的灯罩后面渲染成一派苍黄的照明,穿着黑色套头T恤的WAITER,T恤上用白色的粗体字写着“爱我不如好好爱你自己”。这里有种欢快的平民气息。
  我们叫了生啤,啤酒冰凉的泡沫从喉咙滑落的时候,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我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因为一个人喝酒只会增加无聊的缘故。
  她喝得很快,抽烟也抽得很快。我注意到她的烟只抽半根就掐灭了。这种习惯代表没有经历过生活艰辛的人,没有真正依赖香烟的人。她是个小女孩子,即便她有一张早熟落寞的脸。
  她喝得很多,有点醉意。于是她开始哭泣。我隔着桌子费力地开始为她擦眼泪,说,别哭了,好吗。说的时候言不由衷。我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子哭了,有点不知所措,即便知道那不是因为我。
  好歹,她终于止住了哭声。
  你有恋人吗,她问我。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目前没有。
  以前有过?
  是啊。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知道。就是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男孩子,对吗。
  她用她哭过后加倍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很聪明,那为什么还这么不快活呢。
  我看上去很不快活吗。
  嗯。
  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睛,我说。
  或许。她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眼下有浅而坚定的皱纹,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人不是一点点变老的,而是在一瞬间老去的。然而很多事无可奈何。
  该回家了。十点的时候,她站起来说。她的酒量看来很好,喝了一扎多的啤酒,也没有什么不稳定的迹像。
  我坚持付了账,陪她走到酒吧门外。酒吧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时,所有的音响和喧闹顿时离我们而去了,我发现只剩下我和她站在夜晚空寂的街道上。街灯灿烂,不时有车驶过,风扬起她的长发。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笑笑说。
  没什么,我也玩得很开心。我也微笑。我其实也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看到她的泪水和笑容,让人有种鲜活的生存之感。
  那么,再见。
  再见。我说。她转身走开,没有问我是不是和她同一个方向。
  因为她的转身过于决绝的缘故,我条件反射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我应该走和她同样的方向。我转身朝正确的方向走去,没有预期地,看到了她。
  她并没有走远,正蹲在路旁的一棵树下,瑟缩成一团。
  我跑过去,蹲下身来看她。她在哭,浑身颤抖不止。
  我后来曾经反复想过,当时是否有别的可能性,似乎没有。总之,我别无选择,在那个炎热的夏夜里,我的面前是痛哭不止的女孩。她的黑发缠绕,散发泪水的气息。那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最后,我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
  那一夜,我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她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夜。我睡在她身旁,或许是因为她汹涌的泪水,那一夜我毫无欲念。直到半夜里,她轻轻抚摸我的手指,说,可以抱抱我吗。
  那不是她的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我的第一次。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过去。但我确实是很久没有拥抱女孩子了,以至于几乎忘记了,那是怎样一种温熙的心情。
  当她的长发缠绕我的肩。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睡鸟情人。这个名字,是在很久以后,我在心里为她取的。自始至终,她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所以我始终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我们以你我相称,我们不谈论爱情,我们相温以湿,相濡以沫,我们是暂时的伴侣。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这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而她,怀着她对另一个人的强烈爱情,睡在我的怀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向往的往往不是你得到的,而你得到的,往往不是你预期的。最后当你失去时,你才发现,原来那其实正是你想要的。我们似乎总在错过。
  我没有再去上英语课。因为她说,你可以不去吗,我会觉得尴尬。
  为什么,我倒不觉得。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笑起来,声音如鸟儿穿越云霄。我当时想,很久以后我都会记得这笑声,一定。
  不要。她笑着说。于是我同意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更好的替代,她比英语课更能让我感觉到活着的意味。
  她在一家小公司上班,朝九晚五。每周上两次英语课。星期天,她回父母的家。其余的时候,她大多和我在一起。也有时她会出去,那是去见她的爱人。回来时,她的眼神闪亮又落寞。她这时会特别渴望拥抱和抚慰。
  某个夜里,她问我,她这样是不是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反问她。
  因为太喜欢一个人是不对的。她说,太喜欢太喜欢,一定是不好的。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住在我这里。我本来想这样对她说,又觉得过于残忍,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仿佛是过了许久,她轻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
  不,没关系。我说,我们不爱,这是所有非童话的前提。否则我们就会变成王子和公主,不得不永远一起生活下去。
  她在夜里笑,笑声如不断上升的气泡。我真爱听你胡说八道,她笑着说。
  我喜欢你的笑。我在心里说。惟独这笑声,我不想与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她爱。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能走狗屎运而有的人就要一直背下去。上个星期,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死了,从二十八层的高楼跳下来,砸成血肉横飞的惨状。没有遗书,也没有可以推测的理由。那只能说他是活腻了。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爱那个人。虽然她每次见过那个人就会不开心很久。我想他们在一起时她应该还是开心的,她还会发出动听的笑声,就像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时那样。我对他们的事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们认识了很久,她也爱了他很久。这件事似乎该有个头,却老也看不到结局。目前惟一可以看到的,就是我和她在同居,而他对此也很清楚。就像她知道他的那些女朋友,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隐瞒,这种坦诚有时可以变成一把很锋利的刀,割在她的心上。而他则无动于衷。
  我也无动于衷。我二十四岁,有一个同居女友。她有好听的笑声,尽管她不爱我,但这并不重要。
  有一天,她买了一对陶制的睡鸟。据说是尼泊尔的手工艺品,做得相当精致。奇怪的是,两只鸟不是以相互依偎的姿势入睡的,我在书架上放了半天都觉得不对。
  傻瓜,是这样放的。她笑起来,声音沙哑,一如树叶在风中低吟。她把两只鸟放好,我才发现,它们是以同样的角度睡着,所以只能将它们面对面放在一起,两只鸟似乎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但又离得很近,如同梦境的两面。
  这是我,这是你。她说。
  那么他呢。我随意地问。
  他在这里。她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这里才会疼。
  把他赶走,就不会疼了。我笑道。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人的心上如果扎了一根刺,会很疼,但如果把这根刺拔出来,会流血而死,你不明白吗。
  我不是不明白,不明白的是你。我说,其实也不一定会死,刺拔出来后,不过是一个疤。
  我们常在风里散步于外滩的建筑间。我喜欢这里那种空旷荒凉的气氛,时光仿佛交错不休,而现实在这里一路淡化下去,接近虚无。她则喜欢看着黄浦江发呆,江水滔滔,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我们各得其所。
  就像我们在生活中的其它许多事,我喜欢吃炖得酥烂的牛肉,而她几乎是素食的。但她终于学会了做煮牛肉,而我也渐渐爱上了她常做的蔬菜沙拉。我常听接近尖叫的摇滚,她却偏爱飘忽的苏格兰风笛。家里的唱片变成了两种口味的大杂烩。
  2001年,我继续着我的同居生活。既非幸福,也非不幸。我的睡鸟情人,她的笑声逐日减少,眼神日渐飘忽。因为她的爱,已经筋疲力尽。我不动声色地旁观这一切,几近冷酷。因为我不爱,因为她的爱,毕竟与我无关。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在一起了,你会想念我吗。她说。
  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为什么你就不会说点动听的话呢。
  因为我只会说实话。
  她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在我的手里睡着了。这是她的习惯,睡觉时一定要拉着我的手。这是极端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才会有的习惯。
  一天,我去上英语课。她在公司里加班。我只是出于无聊,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我不费劲地认出了那个人。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走过去对他说,你好,我们可以聊聊吗。
  他显然知道我是谁。
  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红茶坊坐下来聊天。到处都是打牌的人,空气里充斥着烟味。他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不,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知道,我现在和她住在一起。我对你没有好奇心,其实。
  于是我们开始聊天,漫无目的地。他是个谨慎的人,看得出来,而且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我其实也一直在猜想,为什么她始终得不到她想要的,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他已经有爱人。但我现在看得出来,不是这个原因。他只是无法给她那么多的爱。我黯然,我想我或许能爱她,可她却不需要。我的睡鸟情人,她的伤情是注定的,无法改变。
  他是个有趣的人,并不像我想像中那般乏味。但这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起她的笑声,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
  我回到家时,她已经在家里面了。她开着电视,做好了饭菜等我回来。这个场景像一个家,但其实这个家里是空的,只有短暂的依靠,没有承诺,也没有未来。我忽然觉得疲倦,那是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的深重的疲倦。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问她。
  我现在还没有走啊。她仰脸微笑地看着我。
  一直不要走。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感觉到她模糊的肌肤的气味,他们说,这是最容易消失的。
  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想一直住在你这里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是对的,我曾经相信过爱和永远,后来不信了,这跟爱和永远是不是真的存在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我改变了。很难说这改变是好是坏。总之,按照一般人的说法,我成熟了,从此不会再受伤害,因为已经磨练出一身茧来,心已经变得冷硬。
  但是毕竟还是有温柔的瞬间。在阳光下看到她的笑容,和她相对而坐吃简单的饭菜,在夜里靠在一起看VCD,喝从超市买来的普通的红酒,碰杯微笑。人很容易在细节中沉沦,即使没有爱。
  有一天,她走了。走的时候没有说再见,只是突然消失了。英语课早已结束,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关于她,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终于失去了爱,或是得到了爱。 

  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面容了。但仍能听到她的笑声,清脆地消散在我的记忆里。
  三年以前那个夏天的傍晚,我站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等待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她的名字是琼,是我最好的朋友赵的网友。我来这里是为了出差,来之前,赵给我一个包裹,让我联系这个女孩并亲手交给她。我没有问过包裹里有些什么。
  给叫做琼的女孩打过电话之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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