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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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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
好的小说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
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
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国家,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
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人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
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
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
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
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
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
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
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
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
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
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
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
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色。”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
“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
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
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色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
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
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
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
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
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
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
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
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
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
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
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
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
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
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
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
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
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
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金光,像一盏
快熄的灯火。我实在有点可怜他,他活得太累。

    至此,我明白老人传召我的用意,虽然老人说不是挽救朱磊,实际上也不愿意自己的女
婿获得这顶可怕的桂冠。当然,从亵渎人类对美好事物向往追求的感情来说,这种以恶报恶
的展览耻辱的做法,也不妥当。我约朱磊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劝告他这样出名的方法未必可
取。

    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
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
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
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
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
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
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

    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
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
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
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
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
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
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
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
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
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
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骂。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
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
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
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
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
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
机关掉还骂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
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
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
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
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
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
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
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
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
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色,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
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
愠色,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
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
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色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
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
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
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
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
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

    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
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
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
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
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
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
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
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
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
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
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快乐

    在我们的这个生活圈子里,他最开心了。

    我们都管他叫快乐的陈迪,个子高高的,挺精神,总是面带笑容。

    同事们为他掰手指头算了算,该有的,全有了,该要的全要了,甚至不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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