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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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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这是她的学生最喜在此聚合的甜品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书静敲祖儿的门; 殖民地大学的门都是木做的。教书的,念书的,莫不同同一鼻孔出气。她拿着一大束黄水仙 和他送来的那束一模一样,还他花,还他半世的情意。

  “谁?”祖儿的声音有点浮游,不大像他素日的玲咙。

  “程书静。”

  开门的却是赵眉,散着发,一脸残妆,只穿一件小衣。书静喃喃的说:“对不超。”把花塞给赵眉,掉头便走。赵眉高声叫:“没要紧,你不要走……”书静只是急步,走那走不完的长廊;如红拂女出奔,一生一世,尽系一念之间。此一念彼一念,全盘皆落索。

  书静口烈唇干,哑哑的爬上山来,维多利亚港已是一片紫自。她便扶着头,心神已不在,徒得躯壳。到了家,客厅竟是比平日更洁静,陈陈列列,愈是坦荡宽敞,方国楚端端正正的;正在看杂志。见到书静一脸惨白,立即迎上前.恳恳勤勤的扶着:“他们都走了,都是旧朋友,你见过的呀……走动走动而已。”书静也不答腔,要去斟水喝,方国楚接过杯子,替她倒了水,说:“给你煎热了当归汤呢,等一下再喝。”书静颓然把水推开,心如雷劈,罢了,已经下了决定,他再恳勤都不顶事。书静便自顾自走回自已的房间。方国楚自己坐住客厅发怔,当归的味道极凝重,他实在挨不下去,或许自己担待她不周全,但她岂不同样肆意专横,对着这程书静,软的硬的都使不上,何苦来,方国楚狠狠的瞪着书静的房间,大步大步的到厨房把一壶草香极浓的当归汤倒掉,当归倒掉了,那种气味还在萦绕,方国楚突然觉得很讨厌,生活里太多的事惰,来去都非人所能掌握。

  这程书静,接着是没事人般,天天出外工作,夜来睡她的房间,方国楚心想,此一冷战,又不知何年何日,也许搁一搁,她又好了。反正这女人什么也拿她不住,只是方国楚发现,书宋的书少了些.衣柜里又空了些。心想这是夏天,东西少些也图快,便不以为意,暑假来了,方国楚更百无聊赖,天天打午觉,因此益发胖了。闲来搓麻将.也不敢在家里开局,到李大那儿倒更好。有成人录影带看,边看边言语。日里将就将就的便过了。夜来方国楚吞Benny Hill SHOW,有点闷,喝一瓶大啤酒,好睡觉。书静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一天一天,数着数着叫日子。

  这天早上,方国楚发现饭桌上搁了早餐.水晶瓶子盛满一大束百合,方国楚突觉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花瓶压着一封小信,上书“方国楚先生”,素白的信纸上是书静小小的字:“今天晚上七时。LA TAVNERNA。请赏光一聚。”方国楚不由满心疑惑,好容易待到晚上。他居然做了半生第一次这样的事情:他找衣服穿,翻了老半天才穿上一套浅灰的宽身西装,棉质白恤衫,没结领带,插白色丝袋巾:除了结婚那个晚上,他就从未为衣服花过心思。

  他老远已见到书静,虽然她坐在暗淡的一角。他突然觉得她很美丽:他顿了顿,便迎上去。

  书静见着他,双唇一抿,似笑非笑。那张脸,微微的扬起,老象充满冀盼,她招呼他坐下,为他叫了食物。然后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托着脸:看他。烛光跳跃,她的脸也暗明不定。方国楚无由把袋巾抽出来,放进口袋,便找话说:“买了新裙子了?”书静略略低头,说:“不,是家常旧的。”方国楚问:“怎的没见过?你只有白色衣服,好象没有米黄色的。”书静轻轻掩着半边脸,说:“原本是白色的,搁旧了,看着便有点米黄。”头盘来了,二人静了一阵,很专心的吃着。书静便说:“国楚,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搁旧了。”方国楚觉得很不开怀,便放下小叉不吃。书静伸手抚着蜡烛,一滴烛泪滴流下,就凝在手指上。书静说:“和我离婚,好不好?”烛泪灼热,但书静也不觉得疼。

  方国楚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接着眼又痒,便擦着。书静手上的热蜡,愈积愈厚。主菜来了,方国楚也不动刀叉,只把袋巾插回上衣袋口。好一会,才说:“恩,怎样说?恩。就这样……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爱与憎都不那么强烈……我想这就是代沟。如果我们十年后相遇,我估计结果会不一样……恩。”书静抽掉手来,手指上还结着烛泪,就这样捉着方国楚的小指。方国楚知识看着浮跳的烛光,脸上不禁现着一个奇异的微笑:“但我总不至于反对年轻人追求理想。恩。我有几个旧同学都可以帮忙一下,我们可能要费点时间,搞点法律手续。”书静按着他的手,说:“帐单我们分摊。”方国楚双手握着书静说:“噢,,我赚的比你多,这个东道我让我来做。”此时二人对望,手握手,就象任何一双庸俗的恋爱男女。书静说:“今天晚上来陪我,好不好?”方国楚有点奇怪,但也不问,便答:“好。” 他突然发现,他也染上了书静的习气。

  书静把方国楚带到西环的一座楼,上楼梯的时候,木头吱吱做响,书静伸手拉他。

  原来这是一个一厅一房的小单位,垂着白麻帘,铺着黄绿交织的蒙古毯。方国楚一看,原来书静已把家中书本衣服悉数搬来。方国楚不禁摇头:“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子。”书静侧着脸,嘴唇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抿着:“你见识少。”方国楚拉她:“甘拜下风了。”

  书静此时才知道,方国楚也可以是温柔的。他这样碰她的颈,生怕把她敲碎了。他这样抚她的眉眼,她那双睫毛便静如垂死蝴蝶。他这样咬她的肩,她以为自己是青瓷细玉。他这样吻她的乳,她可以细软如婴。他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人……何等平和的忧伤。

  方国楚倦了,便枕在书静的床上睡去。书静沐浴干净,在他面前擦头发。一切悉归完满,她便把他的衣服放好,推醒他。

  方国楚稍一睁眼,又想睡。书静替他穿上衬衫的袖子,他便醒了,说:“什么?”书静笑说:“这房子就是我的心,此心不留客。”方国楚也不搭腔,默默的穿衣服。他吻了她的额,便走了。午夜四时,书静把全屋的灯都开了,灯火通明,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

  两个星期后,书静接到方国楚的电话,约她到中环的一间事务所签分居证明书,离婚则两年后自动生效:他可以是勤快的,如果他愿意。挂上电话,书静又呆了一个晚上。

  离婚原来是容易的,只有下决心的时侯难,事毕小律师与他们握手,方国楚也很自然的,与书静握一下子。书静立刻发觉,他已经脱下了戒指。

  他们离开办公室大楼,正值午饭时候。中环风起云涌。书静站在街上,脚步迟疑。方国楚在说话:“这几天都很热,蚊子很多,冷气也驱不了……。”人来人往.阳光毒艳,书静流了身汗……“我在家里都不穿衣服,但燥热得很晚也睡不着……。”书静抬头,夏日映在大厦玻璃幕上,辗转相焚,千日万日……“早上也很早起来,我自己一个人去打网球了……”书静便轻轻拉一下方国楚的衣袖,问:“方先生,你快乐吗?”此时他们正站在娱乐戏院对外的安全岛上,三面围着都是灰尘,废气一阵一阵的喷来。红灯一亮,方国楚止步,转头望书静:“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去念文学、哲学之类。”书静放开他,不看他眉眼,微微笑说:“你不是叫我去念家政吗?”方国楚摸一下她的额,说:“算是小孩子脾气。我这样无心的说话还要记着。”此时绿灯亮起,方国楚急急的过路,在人潮中,他没有发觉没了书静,书静站着,扶着安全岛的指示灯,低声说:“你是我爱的人,我怎会记不得呢?”但她爱的人已去了。这样一个盛夏的中午,这样的红绿灯交叉站,这样的千人万人,她爱的人已经远去 书静紧紧的抓住指示牌,但觉滑不留手,她使着力的握着拳头,她有的只是这些 热情往往在事情过去以后一发不可收拾。红灯绿灯,第一次。书静哭了。

  书静吸一大口气,仰起脸,迎着阳光。原该如是,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阳光灼灼,书静满目火红……香港还流行这种现代主义建筑,但其实已过时了……她便低下头来,轻轻的握着自己的一双手。天气极热,方才还是汹涌的眼泪,才一阵子便巳干了,书静但觉脸上有点痒痒的。除此之外,好象什么也没有:这城市何等急速,连一滴泪留在脸上的时间也没有。绿灯亮起,书静便挺着肩,走入人丛里,不见形迹。

  我们不知道书静去了哪里。或许待她不再年轻……或许她会找一个比方国楚更糟的人,结婚生子。这个年代,看来她只能如此。

  太平盛世,最惊心动魂的爱情故事也只能如此。八十年代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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