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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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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其所以然,纵是神仙也得看看社会科学家,是怎么去分析的呢!
或问:子不言乎,吾人不能让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牵着鼻子走,何以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奢言社会科学歟?曰:非也。吾所戒惧者,专政也。科学专政与民主专政同是死胡同。一经专政则专者与被专者,皆面目全非。胡适圣贤也。一朝为科学所专政,则不敢妄言鬼神。晚年大钻其原不值一钻之《水经注》;而不敢稍钻其大有可钻的麻将里头有鬼。
天下任何事理都是走着瞧的。一经专政或独崇,则成佛徒所说的「着相」,便走火入魔矣!所以社会科学家纵连迷信也宽容它三分。如此而已。
两百年转型的最后关头
前已言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历时十四年的太平天国只是近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中的第一阶段。
吾人今日在这个走着瞧的程序中,回看这个转型运动,自鸦片战后发轫以来,大致需时一百八十年至二百年,始能竟其全功。显然的它现在已进入其最后阶段。如无重大意外,下一个定型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初季应可酝酿成熟矣。国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似乎也是可以预言的呢!
再者这一记阶段分明的转型运动,不是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的。它是走三步退两步;甚或是走两步退三步地缓缓地向前移动而至于今日。这也是辨证论者所强调的「对立统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难免的,前进则是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对「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会科学也能够加以诠释的所以然了。
「流窜」 、「割据」、「围剿与反围剿」
须知我「汉族中心主义」的武力和文明向外扩张,自古以来是自北向南的。从吴越的归宗,到南粤(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杨诸公这次却领导了大批粤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个北伐!(其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蒋介石领导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杨这次北伐,其来势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它十四年的历史分段而论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阶段:曰流窜时期(一八五一~一八五三);曰割据时期(一八五三~一八五六);曰围剿与反围剿时期(一八五六~一八六四)。一八六四以后的捻军和华南一些会党的继续活动,只能算是围剿与反围剿的余波了。
所谓「流窜」者,简言之便是传统的黄巢、张献忠的斗争方式。农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与官军你追我赶,不守一城一地,在国内四处流窜。钻隙前进,拖死官军。
洪杨起义的最初三年,便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没有固定兵源的中国传统历史上所记载的流寇近人所谓农民大起义。这种农民起义所以能愈战愈强、愈滚愈大者,是有他们特殊的社会条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在这个人心思乱的国度里,一般饥民和他们的有政治野心的领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则星星之火,很快的便可以燎原(《毛选》中以此为题)。
永安突围时的人数问题
洪杨于一八五二年春自永安州突围北窜时,连妇孺在一起不过二、三千人。读者中的洪杨专家们,且慢……,先让在下谈点个人的小考据:
关于永安突围的人数,我的业师郭廷以先生(中国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权威),和后来的简又文、罗尔纲诸先生都说有数万人之众。笔者于五十多年前在沙坪坝的大学课堂里,便向郭师质疑。我认为这个数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是个人经验。那时我也是个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与数千流亡伙伴自陷区突围到西南山(苗)区去的。亲身经验告诉我们,像永安那样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难容纳像我们自己那样从天而降的「三千小儿女」的。慢说吃喝住,连大小便都无法容纳呢!
第二是历史档案。当时向永安合围的官军总数不过一万四千人;而被围者其后总说是「被围于数倍之敌」。如此则突围者不过二、三千人,实是个合理的数目了。
后来笔者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自己和学生一道读洋书,不意竟忽然开朗;原来当时参加永安突围的重要领袖之一的「国舅」赖汉英,便是如此说的。汉英是洪秀全原配赖「娘娘」的弟弟;也是后来捻军杰出领袖赖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义、永安突围、进军长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说无役不与。后来进封「夏官丞相」,位至极品;实是太平开国元勋中,仅次于八王的重要首领。历来官书私籍对他的记载都是触手皆是的。晚至一九七五年他花县故乡还有他受伤还乡的传说。可是汉英在外交方面的经历,却鲜为人知。他是洪杨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个与外国使臣接触的天朝外交官。
原来洪杨于一八五三年三月底克复并正式建都南京之后,英国政府迫不及待地便试图与新朝接触并建立外交关系(其行径与一九四九年秋的英国在沪宁一带的活动,前后如出一辙)。同年四月下旬驻华英使兼香港总督乔治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乃偕译员密迪乐(Thomas T。Meadows)乘英舰哈尔密斯号(The Hermes)直驶南京。由于外交礼节的难以如愿,英使拒见太平官员,而密迪乐则接触广泛。他所见到的印象极佳的新朝官员便是赖汉英;他二人甚为投契。密氏并赠赖氏欧制望远镜一架以为纪念。他二人的交往可记者颇多,密迪乐记录弥详;简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译。在他二人交谈中,赖即谈到当年永安突围的往事,颇富史料价值,而汉籍中则未尝见也。简君译文中竟亦疏于选译。赖说太平军在永安时陷入重围,弹尽粮绝,但是士气极高。在天公威灵感召之下,「全军二、三千人,置妇孺于中军,不但一举冲出重围,且将敌军彻底击溃。」(见Thomas Taylor Meadows,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 London:Smith,Elder,1856;Reprinted b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Reprinted in NewYork,1972。P。282。并请参阅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a selection of Docu…ment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2。P。44n。)密迪乐所记录下来的赖国舅的「口述历史」,显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实的。
金粉香里的开国昏君
太平军自广西永安(今蒙山县城)突围(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之后,人数虽少,却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全军沿途裹胁青壮,实力迅速膨胀。各路英雄好汉、激进工农,更是附义如云。台风横扫,草木皆兵。四、五月间,围攻桂林未克,乃北窜全州屠城而去(六月三日)。入湘以后,长沙之外无坚不摧。会党矿工船民参军者数万人。五二、五三年之交遂进据武汉三镇。全师至此带甲凡七万五千人,号称五十万。五三年二月乃尽掳三江一湖(湘江汉水与洞庭湖)中的民船数万艘,顺流东下。樯橹如林,旌旗敝天。下九江、克安庆、破芜湖,如入无人之境。三月十九日乃攻入南京,斩清廷两江总督陆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内之满城,将清廷之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以下之满族男女老幼四万人,悉数屠杀。同时清查合城汉族户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职者皆视之为「妖」,随意捕杀。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则勒令分为「男行」、「女行」。青壮男子则编入军营;妇女则编入「女馆」,随同劳动。百工技艺亦按职业性质,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市民私产则勒令「进贡」,加以没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妇不许同床。违令者「斩首不留」。合城上下除王侯高干之外,同吃同住同劳动,整个南京城遂恍如一大军营。此实中国历史上,在百年后中共搞「大跃进」(一九五八)之前,破天荒的有实无名的「人民公社」;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之彻底施行!
一切粗具规模,天王洪秀全乃于三月二十九日自下关江边,舍「龙舟」登陆。这条龙舟是什么个样子呢?想读者或与笔者有同样的好奇心。让我们且抄一位当时目击者的报道:
洪秀全坐在船上,船首雕一龙头,饰以金彩;舵间装一龙尾,伪称王船。遍插黄旗。两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钲鼓各一,朱漆龙棍大小各二。船上点灯三十六盏。(见简又文著《太平天国全史》页五一三,引《盾鼻随闻録》)。
至于洪天王初入他的都城「天京」是怎样一种气派呢?再让我们抄一段当时在场看热闹者的口述:
……其日,东王杨秀清躬率诸王百官及圣兵恭迎天王于江干龙舟中。东王衣红袍,戴貂帽,如宰相服饰。其余各首领或戴官帽,或插竖鸡毛,带兵十数万,簇拥跪迎。是日天色晴明,旌旗敝空;各官皆骑马,带兵勇前驱。其次则各王皆坐黄轿,轿顶一鹤,后皆有王娘及大脚妇数十人骑马从焉。天王之帽如演剧长生殿唐明皇之帽,黄绣龙袍,黄绣龙鞋、不穿靴,坐一黄色大轿,轿顶五鹤朝天,用十六人抬之,舆夫皆黄马褂,黄帽。前队旗帜兵卫数百对。次锣鼓手若干对,次吹鼓手八人,各穿制服,太子(皇子)二人,一骑马,一抱在乳媪手中。天王轿后,妇人三十六人从,皆大脚短衣长裤,不穿裙,骑马,手执日照伞。最后拥兵卫者,亦不计其数。盖驱策万众,喧嗔数十里,居然万乘之尊。(见同上书页五一二转引自《养拙轩笔记》)。
洪秀全这位落第老童生,三家村的私塾老夫子,至此可说是吐尽鸟气,与百年后屹立于天安门上,高呼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小学教师毛泽东,踌躇满志之情,可说是后映前辉了。至于他心中究有多少苍生,多少人民,吾不知也。但是大丈夫当如此也。治史者终不应以责备圣贤之笔,以丈量草莽英雄也。
好汉既入深宫,难免纵情声色。据幼主小天王殉国前之回忆:乃父在金田起义时,已有姬妾十五六人。突围永安时「娘娘」已增至三十六位。天京后宫之内,则同床者多至八十八人。如此粉阵肉屏之中,大脚小脚应付之不暇,还有什么革命之可言歟?自起宫墙自绕,这位开国昏君,不论生死,就再也不愿全尸离此金粉之乡了。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三卷第二期
四、「四不像」的洪杨割据
笔者于四十年代之末,抵美留学时,曾在纽约市动物园看过一些来自中国的珍禽异兽,真不胜感叹。其一便是熊猫。标签上写着中国特产,是否为蒋宋美龄夫人所赠者,已不复记忆矣。牠灰溜溜的,看起来像是一头「花猪」,横卧墙角,亦引不起访客的重视;哪像三十年后,专机来美那一对娇娇滴滴的毛主席儿女,在华盛顿那样风光!愚夫妇好奇,亦曾驰车去华府恭谒。骄阳之下,排队半哩。乍睹芳颜,真疼爱无比。牠二位香巢之华丽固无待言矣。而贵伉俪一举手一投足,槛外同谒者,无不鼓掌欢笑,声震树木。然这对贵族夫妇,与三十年前鄙所见之「花猪」,究有何不同呢?猪犹一也,而贵贱穷通,悬殊若是!苏秦先生若在此,可能也要感叹而言曰:「猪生富贵,岂可忽略哉?!」
另一头中国特产,标签上是否有拉丁文名字亦忘之矣。只记得其名为威妥玛拼音的「四不像」(Ssu…pu…hsiang;按今日大陆上的汉语拼音,则应该是si…bu…xiang)。牠老人家被放置于一亚洲欄内,与一般亚洲来的牛马同列而嚼其枯草焉。
一般拖儿带女的动物园游客,谁有此耐心和雅兴去分别牠们是牛是马呢?大家只有望望而去之。至多评头论足一番而已。谁知竟有个好奇的打工仔,为此一汉语拼音所惑,真把那生锈的铜牌读下去。一读,不得了,牠老先生本是我国的贵族。原来是锦衣玉食,生于吾皇的御花园「三海」、「南苑」之内。不幸八国联军侵华,闯入御园,把牠捉去当了俘虏。所幸牠未参加「义和团」;既未「扶清」、更未「灭洋」。戴不上「战犯」的帽子。但是帝国主义的洋兵却不管这一套,硬是把牠捉了,枷锁至纽约吃枯草已数十年矣。
老贵族为何取个名字叫「四不像」呢?同来自中华的青年打工仔历史家,曾为前辈细查之。原来牠「角似鹿、尾似驴、蹄似牛、颈似骆驼」。结果弄成个非鹿非驴非牛非骆驼的「四不像」!
如今事隔数十年,牠老贵族早已物故。遗骸可能已变成标本,伫立何方。但是老前辈留给我的牠那慈祥古怪的「四不像」,却永志不忘。其实牠老人家为何不能名为「四像」呢?牠不是既像鹿、又像驴、又像牛、又像骆驼吗?!
近来笔者整理书稿,翻及太平天国诸卷。因想把洪杨政权按社会科学原则来分分类:基督教政权?社会主义国家?民族革命?农民大起义?神权国家?反封资修的无产阶级专政……?分来分去,吾分不了也。可是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我的同侨而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辈「四不像」来,才恍然大悟。洪杨政权原来是个「四不像」的政权。思想搞通,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太平史面面观
洪杨政权既然是个「四不像」,历史家、哲学家、政论家、宗教家等等,如果硬要以一己专业的兴趣,来加以妄评或妄攀,都是要走火入魔的。
前篇已言之,国学大师钱穆就是认定洪杨政权是个背叛孔孟、违反中国道统的邪恶政权。他拥戴曾、左、李、胡的卫道行为,而洪杨则罪该万死。可是洪杨之后六十年,国家最高学府中的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不是也要打倒孔家店?!此外,洪杨之「田亩制度」、「解放妇女」、「不许缠足」、严禁「吹烟」(吸食鸦片)、酗酒、禁娼、禁赌、禁淫、胆敢奸小弟(同性恋)者,斩首不留……。则视孔孟之邦空谈仁义,奴役女性,举国吸毒;虽名士高官,亦以奸小弟为风雅……。两两对比又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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