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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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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精壮汉子,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那五有点胆怯。武存忠说:〃你甭担心,这都是我的徒弟。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科四门斗的,提防着要交手。现在好了,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吧!〃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把走廊围满了。 
  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灯〃,一个茶杯粗细,下边是个铜盏,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立在那儿像个去了尖的小窝头。平常要俯首向下,对准那圆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点亮之后,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稳之后,〃呼〃的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一齐火苗摇摆,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好!〃武存忠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耻笑。〃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险遇,两人听了同声祝贺,一同请他去丰泽园,要了个菜,一壶酒为他压惊,席间马森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时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罗兰》树矮难栖金凤凰,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 



  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八大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喝不爱喝的,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们俩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叫什么随便!〃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呆着,爱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给你打扫房子去!〃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唐诗别裁》。紫云就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只剩下这两架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两地便宜了打鼓的。 
  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头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个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把书架儿留给我就行。〃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 
  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闷出病来!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这才坐电车奔珠市口。来到醉寝斋,一掀帘,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哟,您是发财了吧,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我还能不发财吗?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斋主说:〃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就一字不动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门八卦门这些词儿一改,编个什么雁荡派、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这些旧话不用提,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那五说:〃您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斋主把那五稳住,倒上杯茶,走出门去,听脚步声是上了楼。过了一顿饭时,领进一个人来说:〃您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那五认出是头天来时指给他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咱们见过!〃“可不是吗?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就看着您不凡!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后来一打听,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我简直想打自己两嘴巴;这么高贵的人物,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斋主插言说:〃那少爷可就是和气生财,从不拿大!〃“是啊!我这高邻可再三介绍,说您不摆架子,最开通不过!我就说,您再来了,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咱们认识一下。〃那五说:〃您太抬爱了!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贾凤楼就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一提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辞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不赏脸不是?〃贾凤楼说,〃我妹妹也想见您,要不叫她来劝驾?〃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连搀带架,三人上楼去。 
  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他和他养妹凤魁各住一间,两间作客厅。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照片。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的,为凤魁捧场的文章。博古架上放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挂着三弦。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放了几本《立言话刊》、《三六九画报》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戏码摺子。茶几上摆着架支着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那五这才知道贾家兄妹是作艺的。坐下之后,斋主就介绍说:〃那少爷专听京评剧,不大涉足书曲界,您有空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是正宗荣派,色艺双佳!〃那五欠身说:〃有机会一定领教。〃 
  凤楼说:〃那少爷哪有功夫赏我们脸呢?舍妹的活儿太粗俗,有污耳音。〃“这可是客气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风魁不光艺术精湛,而且最讲情义,最讲良心。我常说,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是修来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这心也没这力! 
  这时一掀门帘,贾凤魁进来了。 
  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便鞋,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 
  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一壶白酒,一壶花雕。 
  饮酒之间,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那五几杯落肚,架子就放下来了。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凤魁既不接碴儿,也不板脸。仿佛她是个局外人。有时听他们说话拣个笑,有时两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了。凤魁要收拾残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辞,贾凤楼拉住他说:〃我正有事相求,话还没说到正题上,您哪能走呢?〃那五只得又坐了下来。 
  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对那五说:〃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帮手的意思。就问:〃什么事呢?〃“有位暴发户的少爷,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五说:〃可敬,可敬。〃 
  贾凤楼说:〃话说回来,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人不能随他摆弄,钱可得让他掏出来。他们囤积居奇,钱也不是好来的,凭什么让他省下呢?〃那五说:〃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又心甘情愿的花钱呢?〃贾凤楼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那五说:〃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着往令妹上扔钱!〃“着,着,着!〃那五一笑。嘲弄的说:〃这主意是极好,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涩。贾凤楼说: 
  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那五这才郑重起来,精神抖擞地问:〃你细说说这里的门子。谢仪我不指望,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 
  贾凤楼说:〃有这句话,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儿起,您天天到天桥清音茶社听玩意去。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气。等舍妹上台后,听到有人点段,您就也点。他点一段您也点一段,他赏十块,您可就不能赏十块,至少也得十五,多点儿二十也行!〃那五说:〃当场不掏钱吗?〃贾凤楼说:〃当然得现掏,不过您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赏多少,别留体己,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活儿完了,咱们二友居楼上雅座见面,夜宵是我的。亲兄弟明算帐,谢仪我也面呈不误!〃那五兴致勃勃地说:〃行!情好吧!〃 
  “不过。。。。。。〃贾凤楼沉吟一下,压下声音说,〃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还有,您得换换叶子!〃“什么叫叶子?〃“就是换换衣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家、有产有业的身份。〃“行!〃那五笑道,〃装穷人装不像,作阔佬是咱的本色!〃“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临走,贾凤楼把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添补着用。〃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贾凤楼说:〃亲是亲,财是财,该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费!〃 



  那五回到家,却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云奶奶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点心是好事。〃那五说:〃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兑俩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云奶奶说:〃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杭纺的、横罗的袍子、马褂,让那五挑出心爱的,连夜就着煤油灯赶作起来。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得平平整整,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也新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过去道谢,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他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 
  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两旁也挤满了摊子。有修脚的、点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写书信、细批八字、圆梦看相、拔牙补牙、戏装照相的。膏药铺门口摆着锅,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搅锅里的膏药,喊着:〃专治五淋白浊,五痨七伤。〃直到西头,才看见秫秸墙抹灰,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门口挂着半截门帘,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怀的人,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萝,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一面大声喊:〃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那五心想:〃怎么,这里改了卖吃食了?〃可那人又接着喊了:〃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乡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喽。。。。。。〃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几个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其中有贾凤魁。 
  那五伸手一掀帘,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您贵姓?〃“我姓那呀,怎么着,听玩意还要报户口。。。。。。〃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话,只把布帘一挑,高声喊道:〃那五爷到!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来:一块拥了过来。先请安后带路,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几片西瓜。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紧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字条,上写〃风雨归舟〃。 
  那五定下神来,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盘。 
  靠后边儿桌空着。前边儿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个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边处的一桌上,也是单人独坐。看来比那五还小几岁。西服革履,结着大红底子绣金龙的领带。两廊和后排,全是窄条凳。那儿人倒是挤得满满的,不过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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