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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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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心肠像顽石,女子的像蜡一样,
由着顽石的意图,捏塑她们的形状;
弱者被强者压制,异性的印记和影响
靠暴力、奸谋或巧技,施加在她们身上。
罪魁祸首的恶名,不该由她们承当,
正如在一块蜡上,印出了魔鬼的肖像,
不能因此就认为:这块蜡邪恶不良。
她们是了无障蔽,像旷阔坦荡的平芜,
每一只爬行的小虫,无不历历在目;
男子却像一丛丛桠杈横生的林木,
有多少灾厄凶险,在幽林暗穴里蛰伏;
隔着透明的水晶墙,什么都纤毫毕露;
男子用岸然道貌,将他们罪行掩覆,
然而女子的面容,将她们过失都供述。
谁也不要苛责那些萎谢的花瓣,
而应痛斥凶狠的,摧残花卉的冬天;
那被吞噬者不该,吞噬者才该受责难。
如果不幸的女子经常受男子欺骗,
这不能归咎于妇女,说她们品行不端。
将自己的丑事出租,叫柔弱女子来租佃,
这些刁蛮的地主,才应该遭到严谴。
鲁克丽丝的遭遇,是女子命运的例证:
在深夜陡遭侵袭,面临险恶的绝境,
若敢于奋身抗拒,会立即被刺殒命,
凌辱会随之而来,败坏她丈夫的名声;
鉴于抗拒和死亡会招来这样的不幸,
对这种死亡的恐惧,扩散到她的周身;
一具死去的躯体,谁不能任意侮弄?
这时候,鲁克丽丝,出于宽厚和仁慈,
向那陪着她哭泣的、可怜的侍女启齿:
“我的姑娘呵,”她说,“是什么原因促使
你热泪滚下双颊,霖雨般淋漓不止?
你若是为了悲悯我的遭遇而哭泣,
好心的姑娘,要明白:这难解我的悲思,
要是眼泪能救我,我自己的眼泪也济事。
“那么,姑娘,告诉我,”她说到这儿停住,
深深叹息了一声,“塔昆何时离去?”
“那时我还没起床,”侍女回答主妇,
“这原该多多责怪我的怠惰和疏忽;
不过也有些情由,能减轻我的错处:
我自己起身的时分,东方的曙光未露,
而在我起来以前,塔昆已经上路。
“夫人,您若是不嫌您的侍女太唐突,
她就想问个明白:您到底有什么悲苦。”
“别问了!”鲁克丽丝说,“如果那可以吐露,
即便是说了又说,也难减半分痛楚;
因为那样的情景,远非我所能描述:
那种深重的苦难,简直像阴曹地府,
我所感受的虽多,却没有力量说出。
“去吧,把纸笔墨水,拿到这厢来伺候——
不用费那个事了,因为我这儿就有。
我还该说些什么?——你快去吩咐左右,
要一个男仆准备好,再过一会儿以后,
送一封书信给我的主君、亲人、爱友;
要他快安排停当,快把这封信带走:
这事情务须急办,信马上就能写就。”
侍女奉命走开了,她就着手修书,
开始时,摇着羽笔,怎么写颇费踌躇;
她的意念与悲思,正在急切地角逐;
心智叫她写下的,情感立即给涂污:
这一句太矫揉造作,这一句又拙劣粗俗;
恰似拥挤的人群,穿过狭窄的门户,
谁都想走在前头,堵塞着她的思路。
终于,她动笔写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无才无德的妻子,向你殷勤问讯,
谨祝你康强无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还想见见我,那么,我的亲人,
请务必急速登程,回家来将我探问;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里,满腹悲辛;
我的话寥寥无几,我的苦绵绵不尽。”
于是她折起这一页载满悲思的信纸,
她的切实的苦难,写得不十分切实。
柯拉廷凭着这短简,会知道她有伤心事,
可是他无从知道事情是何种性质;
这件惨祸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还未用赤血来表明自己的无疵,
怕他也许会猜想:这是她淫邪的过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储积,
等他来听她诉说时,她才肯宣泄无遗;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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