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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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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对别人的苦难,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这就使她的心情,离开了自身的惨祸;
  面对悲苦的群像,暂时忘失了自我。
  想到别人也受过同样惨厉的折磨,
  这虽然治不好痛楚,却使它稍稍缓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经回转家门,
  接来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几位贵宾;
  柯拉廷进门便望见:鲁克丽丝周身
  裹着黑色的丧服,两眼被泪水浸润,
  眼睛周围的蓝圈,像雨后天边的虹影。
  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前一阵风暴刚停息,新的风暴又临近。
  她闷闷不乐的丈夫,看到了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视着她那惨痛的面容:
  泪水烫过的眼眶,看上去又红又肿,
  脸上鲜活的血色,因极度哀伤而褪尽。
  他已经没有气力叩问她是否安宁,
  愕立着,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辽远的异乡,彼此都惊疑不定。
  随后,他轻轻握住她毫无血色的纤手,
  问道:“是什么不幸的、异乎寻常的事由
  害得你这样难受,这样连连颤抖?
  褪尽你妍丽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为什么你要披上这伤心惨目的衣裘?
  请你,亲爱的亲人,揭示这深重的哀愁,
  说出你心头的痛楚,好让我们来解救。”
  为了喷吐悲思,她已长叹了三次,
  但要倾诉苦难,她却说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听从柯拉廷的嘱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试图让他们闻知
  她的清白的名节,业已被强敌拘絷;
  她说的时候,柯拉廷,还有同来的绅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倾听着她的言词。
  在她湿漉漉的窠里,这只惨白的天鹅
  为她必然的殒灭,唱出凄恻的哀歌:
  “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这种罪恶,
  也没有任何辩白,能矫饰这桩过错;
  我只有少许言词,却有这许多灾祸;
  靠这根疲敝的舌头,来把这一切诉说,
  那么我的哭诉呵,只怕会太长太多。
  “那么,这些话就是我必须说出的全部:
  有一个生人窜来,侵占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这枕头上(哦,亲爱的夫主!
  你惯于在这枕头上,憩息你困倦的头颅);
  他还靠卑污的胁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么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鲁克丽丝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静悄悄,阴森可怖,
  一个潜行的动物,潜入了我的寝处,
  带着贼亮的短剑,和一支点燃的明烛,
  向我的耳边低唤:醒来,罗马的贵妇,
  快接受我的爱情;若是你敢于违忤
  我的情欲的要求,我就要向你报复,
  叫你和你的家族,蒙受绵长的耻辱。
  “他说:你若是不肯听命于我的意志,
  我就要刺杀你家的某一个粗陋的小厮,
  接着我要杀掉你,还要当众起誓,
  说你们正在干着那种淫邪的丑事,
  就在那幽会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一对贼子,
  在你们犯罪的时候,把你们双双杀死;
  结果呢,我名节无亏,你却要永蒙羞耻。
  “我听了他说的这些,正要跳起来叫嚷,
  他就将他的利剑,对准了我的胸膛,
  发誓说:除非依了他,让他如愿以偿,
  我就休想活下去,半句话也休想再讲;
  那么,我的耻辱,将永远留在史册上,
  在这伟大的罗马,人们将永远不忘:
  鲁克丽丝这淫妇,与贱奴淫乱而死亡。
  “我自己这样软弱,敌人却这样强横;
  面对这强横的恐怖,我更加软弱无能。
  那法官凶蛮残忍,不许我口舌出声;
  更没有公正的辩护士,能为我据理力争;
  他那猩红的肉欲,当法官又当证人,
  起誓说:是我的美色,引诱了他的眼睛,
  既然法官被诱骗,犯人必得判死刑。
  “告诉我,找什么理由,来为我自身辩护;
  至少,让我这么想,也好减轻点痛苦:
  虽然我血肉之躯,已为暴行所玷辱,
  我这纯洁的心灵,照旧是清白无辜;
  它不曾遭受强暴,它不甘同流合污,
  在已遭败坏的腔膛里,它依然不屈如故,
  它那完美的贞德,始终保持牢固。”
  看他呵,真好似遭受惨重损失的商贾,
  嗓音因痛苦而哽塞,头颈因哀伤而低俯,
  不幸的双臂抱起,眼神凄恻而凝固,
  两片嘴唇褪了色,苍白如白蜡新涂;
  嘴唇想吹开悲痛,免得将话儿壅阻,
  但悲痛难以吹开,他徒然费尽辛苦,
  刚吐出一口叹息,吸气时又重新吸入。
  有如咆哮的怒潮,一进入桥洞里边,
  向它注视的眼睛,便让它逃出了视线;
  这潮水卷入涡流,昂昂然腾跃回旋,
  又回到逼它狂奔的那一道狭窄的水面;
  怒气冲冲地进发,又怒气冲冲地退转;
  就这样,他的怆痛,像往返拉锯一般,
  驱使悲叹出动,又引这悲叹回还。
  鲁克丽丝察见了柯拉廷无言的怆痛,
  便说出这番话来,将他从昏乱中唤醒:
  “夫主呵,你的悲苦,给我的悲苦加了劲;
  下了雨,洪水不会退,只会涨得更凶。
  我的苦处太敏感,一见你这样伤心,
  便更加痛不可忍;不如让这场厄运
  仅仅淹没一个人,一双悲泣的眼睛。
  “你若肯垂爱于我(我原是你的爱妻),
  请看在我的份上,注意听我的主意:
  要向那仇敌报复,立即给他以痛击——
  他是你的,我的,也是他自身的仇敌;
  设想你是在保护我,免受奸贼的侵袭;
  你的保护来迟了;要把他置于死地!
  姑息宽纵的法官,只能够助长不义。”
  她转向那些陪同柯拉廷来家的人们,
  “当我还不曾说出那个奸贼的姓名,
  请务必向我,”她说,“保证你们的忠信,
  火急地追击敌人,为我伸冤雪恨;
  用复仇的武器除奸,是光明正大的功勋:
  骑士们凭着誓言,凭着豪侠的身份,
  理所当然要解救柔弱妇人的不幸。”
  到场的各位贵人,都以慷慨的气质
  答应了她的恳求,愿助她复仇雪耻,
  对于她这项吩咐,骑士们义不容辞,
  他们都急于听她揭露那恶贼的名字。
  这名字尚未说出,她却欲言又止;
  “哦,请说吧,”她说,“请你们向我明示,
  怎样才能从我身,拭去这强加的污渍?
  “既然我这桩罪过,是可怖的处境所逼成,
  对这桩罪过的性质,应该怎样来判定?
  我的洁白的心地,能不能抵消这丑行,
  能不能挽救我的倾颓扫地的名声?
  有没有什么说辞,能帮我摆脱这恶运?
  被毒物染污的泉水,能将它自身涤清,
  我又为什么不能把强加的污浊洗净?”
  听了她这番话语,绅士们立即答复,
  说她无垢的心灵,淘洗了皮肉的垢污;
  以一丝无欢的苦笑,她把脸庞转过去——
  这脸庞犹如一幅画,画满了人间惨苦,
  恶运的深深印记,由泪水刻入肌肤。
  “不行,”她说,“今后,决不让一个贵妇
  以我的失足为借口,要求宽宥她失足。”
  这时,她长叹一声,仿佛心房要爆炸,
  啐出了塔昆的名字,“是他,”她说,“是他,”
  但她疲弱的唇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经过多少次迟延,声调的多少次变化,
  多少次非时的停顿,衰惫而短促的挣扎,
  最后她说出:“是他,公正的大人们,
  是他指引我的这只手,来将我自身刺杀。”
  她向无害的胸脯,插入有害的尖刀,
  尖刀在胸口入了鞘,灵魂从胸口出了鞘;
  这一刀使灵魂得救,离开这秽亵的监牢,
  也就从此摆脱了深重的忧惶困恼;
  她的悔恨的叹息,送幽魂飞向云霄;
  永恒不朽的生命,见人世尘缘已了,
  便从她绽裂的伤口,悄悄飞出、潜逃。
  为这一惨变所震骇,像化石一样死寂,
  柯拉廷和那些贵人,全都愕然僵立;
  鲁克丽丝的父亲,看到她鲜血涌溢,
  才把他自身投向她那自戕的躯体;
  这时候,勃鲁托斯,从那殷红的泉源里
  拔出了行凶的尖刀——这刀锋刚一拔离,
  她的血,好像要报仇,奔出来向它追击。
  只见殷红的热血,汩汩地往外直涌,
  涌出她的胸前,一边流,一边分成
  两股徐缓的血川,环匝了她的周身——
  这身躯像一座荒岛,被洪水团团围困,
  岛上已洗劫一空,不见居民的踪影。
  她的一部分血液,照旧是鲜红纯净,
  还有一部分变黑了——那污秽来自塔昆。
  凄凄惨惨的黑血,凝固了,不再流荡,
  有一圈汪汪的浆液,环绕在它的四旁,(55)
  恰似汪汪的泪水,悲泣那染污的地方;
  自那时以来,污血,总是要渗出水浆,
  仿佛是含泪怜恤鲁克丽丝的祸殃;
  未遭沾染的净血,却鲜红浓酽如常,
  宛如因见到污秽,不禁羞红了脸庞。
  “女儿,亲爱的女儿!”鲁克瑞修斯叫嚷,
  “你此刻夺去的生命,原是我的宝藏;
  既然父亲的形象存活在孩子身上,
  鲁克丽丝不活了,我还活什么名堂?
  我把生命传给你,决不是为这般下场!
  倘若孩子们反而比老辈更早凋丧,
  我们倒像是儿女,他们倒像是爹娘。
  “可怜的碎裂的镜子!在你姣好的影象中,(56)
  我常常俨然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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