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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山楂林-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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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聪明说:“可人家就是这样的嘛。”

    “这是写书人让他们这么的。”

    他被她这奇特的见解逗乐了:“不对,这可不是写书人自做主张,而是——生
活,生活让作家这么写的。

    “生活……”

    “是的,生活。生活对每个人可不是一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认
识,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啊,生活!冯若仙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她想到自己的“生活”,想
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她的“生活”是没有色彩的,她的世界是荒谬的。在地平线
的那端,站着一个让她惧怕的陌生人;而她却必须(也已经这么)向他走过去,并
且将要投进他的怀抱。

    她和那个人只见过两面。头一次是相亲,那年她才十九岁。姑妈带她到镇集上
“见面”,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她穿得很单,冻得发抖,是临走时妈逼着她脱
掉棉袄的。妈不知听谁说:“外头人”最认好身段。“见面”时她吓了一跳,现在
想起还心有余悸: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她面前,像天神下凡;两道冰冷的目光像刷子
般顺着她的头顶往下一刷,就不见了。她却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她万分惊讶,难
道这就是和她那神圣的最后一片绿叶连结在一起的久藏于她少女心中的人?不,不
是他,肯定不是!可人家捎来了信:要啦——要她冯若仙给他当老婆啦。她家里人
松了口气。可她拼命反对,不行,这门亲事是不行的,她不应。谁都觉得她的想法
是十分古怪的。问她不应的理由,她说不出理由,自然不能说他不是她心中的那片
“叶子”;只说怕他,怕这个天神般的“高人”。真的,“见面”后好久她还觉得
全身像真叫刷子刷了般火辣辣地疼。可家里人都认为,她这么说话岂有此理。她终
于没应,事情便搁置下来。她以为从此不会再和“高人”见面了,可命运又偏偏给
她安排了一次,而且安排得结结实实,结实得需乖乖跟人家进洞房。她记得牢牢,
是刚过了阴历年,回家过节的“高人”托人带来口信儿说,已通过关系给她弟弟在
社办企业要了一个合同工名额,让她赶紧去办手续。全家人欢欣鼓舞,要她快去。
她极不情愿,可为了弟弟又不能不去,不去所有人都会骂她无情无义。她冒着纷纷
扬扬的大雪,去到“高人”的村子。当晚,风雪把村子弥漫住,她回不了家。那雪
实在太大!“高人”全家苦苦挽留,使她没别的选择。“高人”的妹妹伴她度过这
个风雪之夜。啊!她好悔恨呀!她无比刻薄地咒骂自己:冯若仙,你这个大笨蛋!
你轻薄,你不长脑子,你潦潦草草把自己卖了!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在她男人家过
了夜;没人不认为她已是“高人”的人;谁见了她都要这么问:“冯若仙,啥时候
过门呀?”她就只剩下过门了,就像叫人买下的牲口只等人来牵走。她痛不欲生,
一遍一遍地哭。这莫名其妙的一夜就定了她的终身啦?就注定要当“高人”的老婆
啦?她不干。家里人可不再和她客气,那么难听地骂她:“事到如今又变卦,是正
派女人吗?不害臊!”爹竟然要用棍子“量”她。后来,她渐渐略白了:这门亲是
“悔”不掉啦!要那样所有的人都不容,要那样她一辈子得背恶名声。她得认命。
那么多人说她找了个好“主”,那一准是啦。她就老这么想。她就这么认了,就这
么在三年后的今天上了火车……这就是她的“生活”啊,是她正走下去的“人生之
路”……

    “唉——”她不由又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对面的李聪明。此刻,她觉得心里有
说不出的烦乱,像压着一块石头。她真想问问李聪明,人就该心里压着块石头吗?
他会告诉她的,一定会的……

    可李聪明不肯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他只关心那个罗伯特和玛丽亚的命运,把她
完全撇到一边了。她很生气,赌气要抽下他的书,可她没有。你冯若仙怎么能向人
家使小性子呢?你有这个权力吗?你没有这个权力呀!哦,这时李聪明的面庞真好
看,她觉得心有些颤,啊,这个人,就像那怪酒。以后还会有人灌她那怪酒吗?她
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了……

    她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酸。

    四点钟,火车正点到达东峦。然而汽车却晚点。候车室里空气污浊,令人窒息。
李聪明建议到外面等候。他们站在清新的旷野里。

    这里便是所谓的鲁中小平原,也是著名的小麦产区。阳光照射着一望无际的麦
田,看不见一个隆起的丘岗。整个原野显得那么丰厚,那么浑然一体。唯见一条白
带子似的公路小心翼翼对原野做了切割,伸向远方,这是通油田的路。

    傍晚稍有凉意的风徐徐吹拂。她的心情比在车上好些了,她和李聪明说着话。
她问了一些李聪明的情况,也告诉他一些自己的事情,后来又谈到男人和女人。李
聪明不大的眼里忽然射出笑意,对她说:“每到割麦子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我们村
一个馋女人的故事,你想听吗?”

    “她很馋吗?”

    “你听我说呀,”李聪明掐下几颗麦穗在手掌里搓起来,“哎,我说你们女同
胞的坏话,不在乎吧?”

    “我也可以讲你们男人干的那些不光彩事。”

    “当然可以。”他说话不耽误搓麦粒儿,“那些年,我们那里分麦子少,我说
的这个女人总早早把麦子吃光,然后等下年分新麦。每年队上分麦这天,她总能以
最快的速度在当天把别的女人几天才能做完的事做完,捞麦、晒干、磨面,然后在
当天把白面吃进肚,在村里传为笑谈。这一年,队长有意难为她,故意捱到日头偏
西才开始分麦,而且最后一户分给她,断定这次她不能在当天吃上白面了……”

    “她吃上了吗?”

    “到了晚上,队长便去她家探听虚实,问她吃的啥饭。那女人理直气壮地回答:
‘分麦子啦,还能吃啥?白面烙饼。’说完还端出吃剩的饼叫队长尝。这下队长真
宾服了,冯若仙,你不宾服?”

    冯若仙笑了。

    李聪明把搓好的麦粒递给她,又掐下几棵继续搓着:“好了,轮到你说男人了。”

    她望着手里的麦粒,住了好久才说:“人家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李聪明怔了一下,接着笑了笑:“这么绝对?”

    “我不知道。在我们那儿,姑娘平时不大和男人接近,所以我不知道。”她沉
思了一会儿又说下去,“反正,我觉得女人比男人要倒楣。”她低下头去,忧郁地
看着脚下的土地。

    李聪明沉思起来。他感觉到她心中的忧伤。其实,自从她上了火车,他就看出
她心事重重。他便有意和她搭讪,还怂恿地喝啤酒。这当间,他又发现她是一个让
人喜欢的美好姑娘,他和她很谈得来。也许她也有同感吧,所以才会这么直截了当
地向他倾诉心中的哀伤。

    他觉得应该认真和她谈点什么。他没看她,望着天边,说:“冯若仙,这个问
题我没认真想过,男人不大想这些问题,所以我说不出女人和男人谁比谁倒楣。可
我觉得软弱的人要比坚强的人倒楣,因为他(她)缺乏同命运抗争的勇气……”

    “人是有命运的吧?”她张大美丽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你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他回答。

    她很惊讶。她本以为他会说不信,而他竟然说信。

    李聪明仍然凝望着遥远的色彩分明的地平线,说下去:“比方说,一个人掉进
洪水中,洪水要把他卷走,淹死,这不就是他面临的命运吗?可这命运不是上帝给
的,而是大自然,大自然要把他毁掉。这个人一定不甘心死去,就要挣扎,搏斗,
命运不又掌握在他手中了?”

    “可有的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怎么挣扎都是白搭。”她抓住一颗麦穗,
目光忧虑地看着顶端的针芒,声音有些发颤。“你说有的人就注定要心上压着块石
头过日子吧?”

    他摇摇头,肯定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有人就是压着石头呀!”

    “那就把石头搬掉,丢得远远的。”

    “有的石头是搬不掉的,会压你一辈子……”她说完使劲咬住嘴唇,不使自己
哭出来。

    “我也常遇见要把我压住的石头,可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把它们甩掉。我说
一件我当兵时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又重新让目光从麦田上空越过去,“我在
海岛上当兵,当到第三年时得罪了连长,因为我不肯按他那套不正确的射击要领射
击,可我的成绩在全连拔尖。后来团里考核神枪手,连长有意撇开我,带着其他参
加考核的人坐船下岛了。我在心里发了狠:奶奶的,游我也要游过去!我就把军装
脱了,顶在头上,枪背在光脊梁上,就跳下了海。已经是秋天了,海水挺凉,我觉
得支撑得了,就向陆地游去,游过了三公里的海峡……”

    “后来呢?”

    “后来我打了个全团第一,调到教导队当了射击教员。再后来,连长去教导队
集训,就轮到我给他讲射击要领了……”

    “哦,你这人……”她吁了口气,觉得轻松些了。

    “人生在关键时刻是不能含糊的,是进是退能管一辈子的事。这是我的经验。
给你。”他把搓成的麦粒倒进她的手心里。

    这时,他们已看到公路上向这边驶来的红色汽车。

    当汽车在被麦田挤得窄窄的马路上奔驰时,她的心境更糟了。尽管刚才曾一度
被李聪明甩掉“石头”的故事所感动,但此刻她却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石头”
已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更无法甩掉。那个人一定等在车站上,一定还是那副天神
模样,见到她也一定会象那次“见面”那样刷她一下,然后转身走去。她这次就得
乖乖地跟着他,一直跟到……她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啊,莫名其妙,稀奇古怪。她心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邪念头:要是和她成亲的
人不是“高人”,而是他——这个坐在身边的李聪明,那又怎样呢?啊,那又怎样
呢?

    她全身不由倏然一颤。而与此同时,她却恍然大悟了,一下子明白心情怎么这
样越来越糟。本来她认了呀,打谱和他过日子啦,上火车时她还让自己这么想。可
后来,她的心情一阵比一阵烦乱。她现在懂得是怎么回事啦……

    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啊,可是——你想一想,假若是他,那会怎样呢?你也
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她会高兴,她会喜欢。他这人,让人觉得亲近;
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觉得陌生,就像认识了八辈子,就想冲他使性子;他这人宽厚、
和善、有趣儿,就像那怪酒,和这样的人一块过日子,会让人轻松,可以放开心思,
可以逗乐,可以撒娇,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哦,那有多好!

    啊,你在瞎想什么呀!你疯啦?身上带着同那个人登记结婚的证明,心里却对
这个人胡思乱想,你和人家认识不到半天,无非在一块喝了一杯怪酒,你就钻出这
没边儿的怪念头!你怎么啦?莫非真像爹骂你的那样,变成一个坏女人啦……

    她乱了方寸。

    夕阳已靠近麦浪啦。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黑下了。冯若仙看到原野上不断升腾的火焰,看到各种建筑
物在火光下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粗犷轮廓。

    她却没看见来接她的那个人。这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轻松。汽车晚点,那个人
一准以为她不会来了,回去了。她这么猜想。

    李聪明四下给她寻找去机修厂的汽车,没有找到,却有一辆去他井台的车,他
能在当晚赶回去了。自然,他不会丢下她不管。他想了想,建议她先去总部招待所
住一夜,明天不费事儿就能搭上去机修厂的车。而除此,也别无他法。

    她就这么住进了招待所。

    李聪明要走了,但好像还有点犹豫,可汽车在等待着。她从提包里拿出煮鸡蛋,
一个劲往他口袋里塞。也不说话,脸绷得紧紧的,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塞。后来,她
把他送到招待所外面。

    李聪明不许她再送了。她在路旁一根水泥电杆下站住,像害冷似地缩着身子。
他第一次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他用无限爱悯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回
屋吧,风太凉。”

    “你……走吧。”她说。

    可他依然没走,却突然向她这么说:“过几天,你不想去井台看看?看看原油
是怎么喷出来的……”

    “是吗?”她颤着声问。

    他点点头:“你要想去,我就去你小舅那里接你。”

    她咬着嘴,不吱声。

    他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你去,看了喷油,再去看黄河入海口。那景色让人
迷醉!咱们还可以好好谈谈,我们很谈得来,你说不是吗?”

    “嗯。”她点点头,喉咙里有些酸。

    “一言为定!”李聪明高兴地向她伸出手。她却没握,眼里显示出惊吓的样子。
李聪明缩回手,和蔼地一笑:“我走啦。”

    “等一等,”她眼睛瞪得很大。

    “你……怎么?”

    她抖着嘴,语无伦次:“现在,不……不是有车去……那儿,井台,我……”

    李聪明一下子明白她的心思了,惊愕地看着她:“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

    她低下头,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自己提出一个“出格儿”的问题;
可她更知道,如果此刻与李聪明分了手,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肯定不会了。可
她不甘心!

    她抬起头,小心探询道:“现在去,……不,不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李聪明兴奋地扬扬手,冯若仙,你这人……性格真棒,
我太高兴了!”

    “我……轻浮吗?李聪明?你说……”她怯懦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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