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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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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枝给买了马海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
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走了一个;留下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是怕田田带走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
林阴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窻窻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窻窻寉寉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
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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