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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4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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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你看我,总想那些可怕的事,张春霞大姐带来的一本医书上说,这叫感觉过敏,臆想,严重时还会发展为癔病,老师,你看我会患上癔病吗?噢,以后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了。
  “老师,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在众人面前大声唱歌的情形吧?现在我可爱唱了,一个人时唱,在好多人面前也唱——寒假我不是在你面前大声唱歌吗?学校看我爱唱歌,要我参加文艺宣传队,这我还得考虑考虑,老师,你说我能参加吗?如果参加了,他们能让我唱那支曹姑洲的歌吗?老师,我现在再给你唱一遍吧,注意听。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篙、马兰头……
  “我真傻,离得这么远,老师怎么听到。
  “昨天我们班上评议上学年的助学金,本来孤儿是能得一等助学金的,自你来了一趟我们学校,谁都说你是我的父亲,开口说‘你爸爸……’,闭口说‘你爸爸……’,唉,该怎样向他们说清哩!我说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亲人!同学们不以为然,笑嘻嘻的,而我不知为什么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说曹……曹老师……啊嚏——”曹老师被烟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正准备洗脸吃饭,春雾姨父伛偻着身子,喝得脸色煞白、两眼昏花、颤颤巍巍、抽抽搐搐地跑来了。“还……还没吃呀。我他妈的来……来和你说件事,帮你说个女人,我一斤白干都下肚了。唼,来……和你说春雾这小骚货的事……啊——嚏。”
  “回去吧,回去吧。”
  “不,现在就说,不把这事给定下来,我和她姨娘不得安心,洲上哪有十……十六七岁丫头不定婆家的,唆?”
  “回去!回去!”
  “我……我不回去。我早就想来了,我没醉,我一喝酒就是这……样子,咹,曹……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岁大一点有什么关系,老夫少妻古来有之,前江沿麻子娶的女人比他小二十多岁,那女人讲给他的时候还正在吃奶哩,麻子那会儿都划着渔船在风浪中闯啦,就是为着他在长江上救了那女人父亲一条狗命他才娶到那女人,还不是为着报恩嘛!老和尚娶的女人比他小四十多岁,噢,那……还是饿死人时候的事,曹老师……你,你也叫说过吧,吱,你……就娶了春雾吧,唼?春雾我去跟她说,这小骚货只要说一声不字,我……我就宰了她!”
  “你出去吧!”
  “嘿嘿嘿……你曹老师也需要个娘们陪着睡觉啦,一辈子不打这上面过一下,也……他妈的太冤了!你曹……曹老师就不想?啊……”  从后面大队部那儿传来石硪砸地声,“啊咳哟……咚……啊咳哟哟咚……”大队正在扩建油厂。
  春雾姨父脸上留着五个清晰的指印,龇牙咧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睁着算盘珠子一样的眼:“唼?我是好心啊!”
  “……”
  “……”
  
   九
  
    那一年夏天,曹姑洲发了罕见的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曹老师。
  发水时春雾不在洲上,暑期她由学校派往外地实习。她回到曹姑洲时,水已下去了一截。
  她个子比以前高多了,显得更瘦。脸有些黄,颧骨和颚骨在皮肤里显得更加凸现,眼圈黑黑的,眼角上的那豆黑痣已漫漶于眼圈的黑晕里,难以看清。
  当她背着一个小包袱从渡船上下来,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曹姑洲,所有露出江水的地方都由江水长久浸蚀成了深褐色,曹姑洲成了深褐色世界:坍塌的屋子的残垣残壁是深褐色的,埂堤上散乱的秫秸、破衣破絮是深褐色的,树干、田野、路面是深褐色的,江边翻扣着的渔船、舢舨是深褐色的,连行人也是深褐色的,像一条条影子,一个个幽灵。最触目惊心的是深褐色死鼠,洲上到处都是淹死的、腐烂的泥粪一样的老鼠;面对这密密麻麻的死老鼠,人都会产生幻听,耳朵里充盈着老鼠尖利的“唧唧”叫声。
  渡口瓦房不见了,只残存着几块石头。石头旁边盘坐着那头发已全白了的陡然变得非常阴鸷的瞎女人。呱呱啦啦之中,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她仍在唱:
  “老鼠药哎——卖唻,老鼠药哎——卖唻……”
   瞎女人跟前根本就没有老鼠药。
   她在惊骇中疯了。
  春雾在路上遇上了披着一件腐黑破烂的棉袄的老队长。老队长头发像一堆乱草,眼角净是黑黑的结了起来的眼屎。
  “春雾,回来了?”老队长问。
  “回来了。”
  “春雾……”老队长抖抖地抓着春雾的手,泣不成声,“曹老师……这太惨了!要知道他会在曹姑洲淹死,那一年我也不领他上我们洲了,是我害了曹老师呀,是我,是我呀!多好的人啊……发水第四天才知道曹老师不在了,我们找遍了曹姑洲,见人就打听,你姨父血红着眼,拿着曹老师扔下的一件褂子,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疯了似的……结果还是你姨父划着渔船,在下游的一个柴滩上找到
                             了尸体。运回到洲上,尸体都泡烂了,头发全落了,只有两排牙齿雪白完好的。洲上大多数人都葬在西边对江的山头上,我和你姨父把曹老师葬在北滩圩了,曹老师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时说过,他死了一定要葬在我们洲上,他是我们地地道道的洲上人啊!是好人啊!西江沿决堤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要不是为了救大伙儿他怎么会死呢!夜里十点多钟了,他还一个人在西江沿江堤上——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他拼命地挨家跑,挨家喊,嗓子都喊出了血……结果还是没来得及,淹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古也没有的呀!”
  老队长望着坑坑凹凹,满是积水的一条条小道上迁移的洲民们——有的用板车拉着大桌子、木箱、农具,有的挑着坛坛罐罐、棉絮和不会走路的小孩,老艄公从马拐拉着一条牯牛和人们一道往渡口走,嘴里祷告般地嘟嘟嚷嚷……
  “现在洲上剩下的人家大多要搬走啦!”老队长用袖口抹着眼里的浊泪,“县里把西江沿对过那片山坡地分给了曹姑洲,洲上人就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洲,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再也不要担心发水了。唉!怎么不早搬哩!这洲上的日子是人过的吗?年一过就要担心发水了,一年到头过的都是揪心扒肝的日子。到头来一场大水把一切冲得干净,狗命都保不住,人死得就像烂鱼虾一样,有的尸体都找不到。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洲上人多蠢啊!”
  “老队长……”春雾松开小包袱,一头扑进老队长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浑身抽动得随时都能散架。
  “六一年,曹老师背着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袱,衣服皱皱的,在车站茶棚前问路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队长搂着春雾,平静而恍惚,“那时县城车站不像现在,候车室是帆布搭成的,四周由几根毛竹支撑着,里面长满了草,人就坐在草地上候车。那会儿,他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像个小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若不是队里有事去了县城,说什么也遇不上他呀……”
  ’
  过了好长时间,春雾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曹老师一个人去西江沿了。”
  “是破圩的前一天晚上。不是他发现决口,洲上死的人会更多。”
  “老师……老师……”春雾梦呓般低低地呼喊,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别哭了,春雾。一个人哭会带动很多人哭的。”
  老队长轻轻挪开春雾,“你不知道前庄在哪了吧?”老队长用手指示着,“前面一堆堆碎砖那儿是学校,到了学校往西江沿走一截,往东拐,过一个大水沟,不深,裤子卷到膝盖就能过。过了水沟你就能认出前庄了。快回去吧,你姨娘天天到渡口盼你,都急坏了,可怜你姨父,为了找曹老师的尸体,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曹老师一落葬他就病倒了,梦中说胡话还念着:曹老师,曹老师……”’
  天近黄昏,迷迷糊糊的紫色雾霭笼罩着变成了一片沼泽的北滩圩,风摇撼着褐色的芦苇秆呜呜呜地响,萧瑟的芦苇花远看就像一团团白色唇气飘荡在沼泽地上空。在一些毁坏的堰坝的洞穴里,浊流唿哨一般响着。
  北滩圩左边那条唯一没被冲毁的江堤上,三三两两地朝洲外山地迁移的洲民甲虫一样缓缓蠕动……
  春雾没有回家,从废弃的磨坊那儿划着一条小船来到北滩圩,光着脚,全身透湿地寻找曹老师坟茔,有的地方的积水都淹到她的脖子,偌大的北滩圩此时只有她一个人,栖在高秆野生植物上的野鸦不时“扑哧”地被惊飞,飞到高空才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在面临长江的一片高滩上有一块略略倾斜的矮丘,大约六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由阴湿的新土覆盖,没长一棵草,一朵花,光秃秃的。高的那头对着长江,是坟头,上面插着一块长方形木牌,木牌上由黑漆写着:
  曹礼老师之墓
  (生于?——卒子一九七五年)
  “老师,春雾看你来了……”说完,春雾瘫倒在坟上。她在县城得知噩耗后没赶上汽车,步行了六个多小时才踏上曹姑洲。
  她燃着了一份还没来得及寄的给曹老师的信,那是在外地参观实习时写的。在那颓圮的祠庙里,风呼呼地撕扯着纸窗,夜很静,她和张春霞都睡不着,她就伏在膝盖上给老师写信。蟋蟀一个劲地在纸窗外嘶叫……如今这信成了给老师的第一份冥物。
  她嘶哑地、重复地喊着“老师,老师……”任铅汁一样的泪水静静地流淌……
  暮合台壁,落日遁辉,溟濛的暗光里,燃尽了的黑纸屑在呜呜的晚风中向四周飘散,落满了春雾身上。不知从哪棵树上掉下一只幼莺,在水泽里挣扎,发出“噗噗噗、噗噗噗”声……
  春雾在老师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曦使四周略略清晰的时候,春雾从小包袱里拿出钢笔,把老师墓碑上的“?”涂掉,描上:
  一九三五年
  从这以后,春雾就没再回到农业学校。
  破圩以后,在为数不多的没有迁出曹姑洲的人当中,有春雾和老队长,还有春雾姨父。好多年以后洲上人才知道,曹老师是为了救春雾姨父才遇难的。
  掌灯时分,西边山头上总是站着一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泪水涟涟地向夜色朦胧的曹姑洲眺望……几条和主人一道搬迁的狗站在旁边,耷拉着舌头,神情颓然,摇着尾巴。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回洲上去!回洲上去厂
  不久,山坡上多数人搬回了曹姑洲。
  第二年春天,侵入曹姑洲的洪水基本退下去了。春雾也在重建家园的战斗中战胜了心中的悲伤。她和老队长带领着乡亲们日夜奋战在曹姑洲的田埂、堤坝,奋战在各边江沿,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艰苦奋战,曹姑洲挣脱了褐色的死寂,有了生机。一些人家盖起了草房,也有的人家住在临时搭在江堤上的帐篷里,待水全退了再选择地点盖新房。在凌乱的稻草、木料、砖块、鱼盆之间,在一家家门前,土坯砌成的泥炉上空炊烟缭绕,中午和傍晚,地面上陡然升起一层呛人的烟雾。从高处树根旁的洞穴里偶尔钻出一两只惊慌失措的田鼠,跑一截之后又钻进另一个洞穴。老鼠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瘦骨棱棱,肚皮白白的,越发警觉,一有声响就仓皇逃走。在外流亡的黄嘴鸭又飞回了曹姑洲,在返青的老柳树上咕咕咕地忙着搭新巢。
  灾后的曹姑洲的春天充盈着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黏性的气息。向阳地上依旧茅草萋萋,三色黄睁开了小眼,马蹄莲开出了猩红的花瓣,在沟渠、田塍,莲馨花早已绚丽耀眼了。由于破圩带来的气候反常,路边田间的马兰头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开出了令人肃然的、神秘的紫色花苞……
  河汊上一群白鹅在飘浮,不时“嘎嘎”地叫。大盆依旧由绳索控制着往来运人。
  灰雨蒙蒙之中,人们如期地耕地播种……
  原来的校址上盖起了一排草舍,春雾成了破圩之后的曹姑洲又一名唯一的教师。
  学校附近田野上的水还没有全部退下去。联结着南庄、北庄的小路还深深地淹没在一浪一浪的江水里,有的地方要淹到树腰。
  学生们有一半是划着鱼盆来上课的。上课时,教室外面存放着大小不一的十几个鱼盆。鱼盆占去了教室外面所有空地。放学的时候,就像有一只船队从学校四下散开。
  春雾划着盆,护送着离学校最远的南边江沿的学生回家,上课前又划盆接他们。这样,白天春雾除了上课就漂在水上。有时春雾望着水发呆,学生已划得好远了,她还怔怔地盯着江水……直到学生喊道:“老师,你怎么啦?”她才回过神来。
  不久,老队长也死了,他在去北滩圩的路上跌倒了就没再爬起来。
  出葬的那天,曹姑洲老老少少都哭了。乡亲们把老队长安葬在北滩圩,和曹老师眠在一起……
  破圩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到了,金灿灿的轮船花又开遍了曹姑洲的沟沟埂埂,春雾像曹老师一样,带着学生去北滩圩打粽叶。
  高出学生一个头的春雾由学生们簇拥着向北滩圩走去,小路两旁各种蒿子伸长着脖子,晃晃悠悠。田埂上的马兰头那互生的椭圆形叶簇在丽阳下闪亮,头状的淡紫色花蕾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动。暖意洋洋的春风轻拂着人们的脸面,调皮的戏弄着人们的衣角、头发。
  忽然;一个天籁般细软的歌声令人措手不及地响了起来。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北滩圩依旧是茂密的一片。
  一群洁白的野鸭正从北滩圩“轰”地一声飞起,在江面上久久盘旋,像是萦绕在大江上的一片白云。
  北边的江面依旧那么开阔,那么开阔。
  大江那边的群山依旧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春雾全身透湿,抱着一捧粽叶,站在曹老师坟前,和曹老师一道眺望着大江,眺望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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