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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4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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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生动的羊语,别人是听不懂的,秀秀绝对听得懂。她对羊语有研究。现在,她们失去了烟地,羊和她一样,迷路了。秀秀赶着羊群循着小路走,漫无目的地。羊儿一只只耷拉着颈,缩了尾巴,皮毛暗淡无光,与其他羊群擦肩而过,都哑了,没了话语,情绪低落。
  听着有摩托车在身后驰近了,秀秀轰了羊往路边避,给摩托车让道。但摩托车并不通过,故意追着羊屁股,一只只都给吓得跳进沟里。缺八辈子德呀!秀秀才要骂,却看见驾车人红灯笼似的头盔,才看出是王伟。她又气又笑,冲上去逮住王伟的背捶打起来。
  王伟一转身攥住了她的手。
  秀秀惊叫起来:“快松开,快松开,大白天里,大露天里,让人看去了。”
  王伟不松她的手,说:“走,俺带你找个地方说话去。”
  “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
  秀秀使劲要挣脱王伟的手,身子扭动得似一条咬了钩的鱼,仍挣不脱王伟钳一样的手。秀秀央求说:“王伟,求求你了,快松开俺吧。”
  王伟以命令的口吻再次说:“你坐后鞍上,俺带你去个地方说话。”
  “俺的羊怎么办?”秀秀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俺不坐你的摩托车,你告诉俺那个地方,俺赶着过去还不行?你那个地方还能有多远?”
  “没多远,就是俺的烟地,那里僻静。”王伟松开了秀秀的手,叮嘱道,“俺在地沿上等着你。”
  王伟驾着摩托车,如一只色彩斑斓的野兽,循着田埂,一跃一跃,被茂密的烟地淹没。
  秀秀驱着羊群赶到时,王伟已在自家的烟地埂上等她。秀秀将羊鞭插田埂上,羊鞭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树苗。对羊来说,直立的鞭子是在此安营扎寨的命令。羊群停止赶路,四散开觅食。秀秀坐在王伟旁。烟长得半人高了,坐在田埂上,人完全被烟掩住,远处看不见。
  有好一会儿,王伟只是绞着手沉默,好像并没什么话要说。
  秀秀说:“要给俺说啥?快说呀。”
  王伟说:“求你帮俺个忙。”
  秀秀等他继续说。
  “帮俺抄上告信,告王耀州的。你知道的,俺的字太坏。”  秀秀答应了。  “再帮俺改改,你知道的,俺的作文太坏。”  秀秀答应了。  王伟又不语了。
                               秀秀说:“就这话?”  王伟依然不语,但喘息声变响了,如一只风箱,呼哧呼哧的。
  七月黄散味了。烟农说,七月黄是从六月成熟的。六月怎么能成熟了?还是绿绿的叶子,嫩嫩的叶,还没长开哩。烟农说,你闻闻那个味吧,七月黄散味了。那是啥味呀?在六月的烟地里,所有的叶儿所有的茎儿都舒开身子往外散味。秀秀闻着感到特别奇怪,厂闻那味就心里慌慌的,不敢闻哩。不敢闻它也是直钻你的鼻孔,直钻你的衣服,让你喘不过气,让你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让你浑身发烫,四肢轻飘,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是什么味呀?如甜如辣如香,非甜非辣非香,就是呛人哩。烟农说,就是熟了的味呀,什么熟了就这个味,女人熟了就这个味,自己闻不到,男人鼻子可是灵的,一闻就闻得到,如往外散粉往外散露。此刻,秀秀又闻到这种味了,闻得她心里慌慌的。她莫名地害怕起来。
  这时,王伟蓦地抱住了她,扳倒了她。秀秀蹬也蹬不开,挣也挣不脱,急得声音变了腔。她说:“王伟,你可别耍坏呀,你可6,j耍坏呀。”
  王伟说:“俺不耍坏,俺只是审审你。”
  “审俺啥?”
  “你为啥不等俺?为啥不给俺写信?为啥就嫁给那个一身娘们儿气的日照?  秀秀只字不回答。秀秀不回答并非理屈,秀秀心里说:为啥不等你?你说让俺等你了吗?为啥不给你写信?你为啥不给俺写信?俺一个姑娘家能主动给男人写信?为啥嫁给日照?还不是日照住得和你近?还不是为了能经常见到你?秀秀委屈得要掉泪了。但再委屈她也不表露出来。她岔开话题说:“王伟,俺也要审审你。”
  “审俺啥?”
  “你为啥还不说亲?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俺想打一辈子光棍吗?俺回答你,俺不想打一辈子光棍。俺为啥还不说亲?俺回答你,俺还没遇上中意的。”
  “啥样的才是你中意的?”
  “和你一模一样的才是俺中意的。”
  “……”秀秀问不下去了。
  七月黄的气味更浓烈了。她觉得浓烈的七月黄气味全是从与她挨着身的这个男人身上散出的。她的眼睛变得迷离,全身灼热而又酥软。她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闭上眼睛,含混不清地说:“王伟,俺给你了吧,俺给你了吧,你愿意怎么日俺就怎么日俺,但是你得答应俺一个要求,你日完俺就别再缠俺了,俺就不欠你了,你得说亲娶媳妇,好好过日子。”
  听了秀秀的话,王伟突然松开了紧钳着秀秀的双臂,坐直了身子,认真而严肃地说:“秀秀,你误会了俺,这样让俺日你俺是不日的,俺不是只想和你做一对偷偷相好的,也不是只想和你好一时,俺不偷你,俺要抢你,俺想让你给俺做老婆,俺要娶你,俺要摆三十桌酒席明媒正娶,你等着吧秀秀,俺说到做到,俺今生一定要娶你做老婆呀。”
  
  7
  
   王耀州给秀秀回话了,说暂时还不能让日照进窑场,因为他听说秀秀在背后骂他哩。他得查查秀秀为什么骂他。
  那晚,日照的酒肴就是一包葵花子。他每喝完一盅酒,就嗑几枚瓜子。每嗑一枚,唇就努成鸭嘴形,隔老远吐向秀秀,骂:“你个X嘴,你个X嘴,你个X嘴。”
  秀秀不还嘴。她回忆分析是哪句话被王耀州听去了。她说过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不够十八岁就能领结婚证。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生了两个娃了,还能再给你娃娃证。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人死了不必火化,村里能给你划墓地。在狮子口村,他王耀州就是皇帝。她还说了王耀州砖窑的事。但秀秀并不是乱嚼舌头根的长舌妇,这些话基本上都是关上门偷偷和丈夫说的,怎么会传至王耀州的耳朵里?后来秀秀想起了,有一次,她与刘五的老婆一起,说起刘胜利夫妻闹矛盾王耀州帮着调解的事,秀秀说:“他喜欢调解这事哩,一调解就和人家老婆调解上了。”想过,秀秀猜着这话可能传到刘胜利老婆耳朵里了,又被刘胜利老婆学给王耀州了,因为刘胜利正跟日照争窑场的一个名额。想到这,秀秀的耳根子如毛虫子蜇了,灼灼的。自己毕竟称呼王耀州“三叔”的,让他听了去可羞死人了。
  那夜雷雨交加。日照喝罢酒就冲出门,过了好久才又回来。日照进了门则狂笑不已,眼如兔眼般红亮,头发和衣服精湿,鞋沾满了泥巴,酒气和汗气使屋内充盈着一股恶臭。日照的笑是那种如痴如疯的笑,那种骇人的笑。笑着笑着,日照的脑袋如一棵折断的高梁,偏着偏着,突然倒伏了。日照就这样睡着了,无声无息了。秀秀猜着日照怕是乘着酒劲出去惹祸了。秀秀忧虑得一夜都是醒着的,醒着还净做噩梦。
  、
  白天里传出消息,王耀州的烟让人砍了。王耀州种的七月黄,已长成羊身那么高了,过了大暑就可以收第一茬烟了。王耀州的老婆昨天才拾掇了烤烟房。被砍的烟地如羊圈般大小,烟棵子被从根处齐茬茬砍了去,横七竖八躺着,其状甚惨。王耀州的老婆喊魂也似扬开双臂:“俺当干部得罪人呀。”
  秀秀一猜就是日照砍的。她给日照说这个消息时,日照已经醒了酒。他一声不响,两眼圆睁,里面都是恐惧的光芒。然后,日照拾起镰刀往羊圈里掖藏,掖来掖去,最终在羊粪下掘了个坑埋了。
  王耀州的烟果然就是日照砍的。
  下午,派出所来了人。警车呜呜响,犬吠声不绝。日照不许秀秀放羊去,让她在家帮自己壮胆。他搂了秀秀在床上,如溺水者搂住了一只救生圈。听到警车声和犬吠,日照便哆嗦不已。他不停地问秀秀:“我砍王耀州的烟,不会有人看到吧?不会有人看到吧?”
  秀秀既可怜他又恼怒他,还鄙夷他。她说:“你真是光着腚戳马蜂,能戳不能撑。”
  第二天早晨,大喇叭里通知青壮年男性村民到窑场踩脚印。王耀州恶狠狠并有点得意地说:“老鼠爬灯油,留下屎了。”
  日照听后,知道自己的脚印留在烟地里了,脸如摘过的烟叶,焦黄焦黄的,赖在床上不敢出门。
  秀秀说:“你不去踩,人家一点名就猜出是你砍的,做贼心虚哩。”
  秀秀想了个办法,让日照穿她的鞋踩脚印。日照穿了秀秀的鞋,挤得脚疼,连说:“不好受,不好受。”
  秀秀说:“总比进公安局好受吧。”
  日照在院里走了几圈,走得脚在小鞋里有些适应了,才如怀揣着兔子,惶惶然去了窑场。
  
   8
  
  集合踩脚印那会儿,狮子口村气氛节日般热烈。窑墙上贴着标语:“擦亮眼,绷紧弦,坦白宽,抗拒严。”大喇叭里放着蒋大为的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因刚码过窑,坯场正好空了,便铺了细沙土,供村民踩脚印。村民六人一组,听派出所魏所长发了令,一溜儿踩着沙土走。几个警察跟着量脚印,使相机拍脚印。
  日照和刘五、刘胜利一组。刘胜利着短裤、背心,胶鞋里还穿了袜子,像参加运动会似的,还踢腿做准备活动。
  刘胜利问刘五:“刘大老板亲自来了?”
  刘五打着哈哈说:“政治任务,义不容辞嘛。”
  
  刘胜利说:“刘五你撵不上我。”
  说着刘胜利如受惊的兔子,腾地窜出。
  刘五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骂了声:“小舅子羔子,我若撵上你你输我一瓶酒。”
  刘五跟着刘胜利的屁股就追。日照一时惊惶失措,才随着刘五跑,就听身后魏所长喊:“停!”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裆里也有些湿。
  魏所长说:“不许跑,一步步走。”
  日照等退回原地。警察重新耙平了沙土,等魏所长发过令,几个人一步步走了过去。并没有异常事情发生,日照的脚印也未引起特别注意。日照暗暗得意,心里感到对秀秀的鞋亲切无比oJb中说:“小鞋呀小鞋,真想把你煮巴煮巴下酒哩。”
  后来,日照还是被警察带走了。
  晚上,秀秀正为日照的事忧心忡忡时,日照竟出乎意料地回家了。更奇怪的是,日照不仅不沮丧,不狼狈,甚至还有些兴奋。他叼着半截烟卷进的屋。然后他深咳了两口痰,将烟卷儿在鞋跟上捻熄了,一屁股坐马扎上,喝道:“拿酒来!”
  .
  秀秀想象不出让警察押了大半天怎么能不悲反乐,更想象不出怎么又给释放了。
  日照对秀秀说:“俺宁死不屈,他们定不了罪呗。”
  日照猛灌了几口酒,向秀秀讲述这大半天的经历:“一进村委会他们就审问俺。俺说不把铐子卸了俺就是只字不说。他们不卸铐子,扇俺的脸。踹俺的腿,解下俺的腰带抽俺,想让俺屈服。俺说打吧打吧,打死了俺告你们去。没办法,他们只好卸了俺的铐子,逼俺承认砍了王耀州的烟。俺说俺没砍,俺倒是想砍了,不知让哪个小舅子羔子抢了先。他们诈俺说有证人看见俺砍了。俺说谁是证人呀?让证人站出来,俺要和这个熊东西对质。熊东西怎么不站出来呀,没种了吧?他们拿不出证人,无可奈何,又问俺为啥穿秀秀的鞋踩脚印。俺说俺爱穿谁的就穿谁的,管天管地还能管人拉屎放屁呀。俺说法律也没规定不许穿老婆的鞋呀。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直叹气,不得不放俺回家。”  :日照一番讲述,令秀秀感动。她想丈夫关键时刻还真算是个男人,还真有点骨气,不像先前那么窝囊了。日照一直干喝酒,一点菜也没有。她便趿起鞋,要给日照炒鸡蛋。
  日照拉住她说:“炒鸡蛋不忙。告诉你个事,关于请王耀州吃饭的事,他说省两个吧,不用去饭店请了,就在咱家里请。他说我还得让秀秀陪两杯哩。俺寻思着,只要他来咱家喝了酒,俺去窑场干工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秀秀听后不悦,脑中莫名地闪出王耀州的眯缝眼。
  日照劝道:“请吧请吧,在自家请省钱,剩的菜也不用喂人家的猪,还都留给咱自家吃。”
  
   9
  
  在狮子口村,男人不下灶房。但日照瞅空就往灶房钻,想替下秀秀陪王耀州喝酒。秀秀不愿意陪,与日照争下灶房。她说:“我去熬鱼,你不会熬。”
  王耀州说:“让日照熬去,会熬不会熬的呗,熬腥了腥吃,熬糊了糊吃。”
  但秀秀仍坐不定,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出出进进,进进出出。不愿意单陪王耀州。王耀州揣出了秀秀的心理,说:“你秀秀就别扭吧了,谝腚哩?坐下吧。”
  说得秀秀臊红了脸,坐住了。
  王耀州又说:“女人少喝点酒没个坏处,滋阴,雨露滋阴禾苗壮呀。”
  和秀秀在一起,王耀州说起话来特别兴奋:“昨晚和姜乡长一块喝五粮液,现在胃还难受,像生了个炉子,灼灼的。”
  他说:“我那窑呀,临沂、日照、沂水、蒙阴,这沭河上下你走遍了,论大小,我是大脚指头,那些都是小脚指头。我的窑东西南北四面,一面八个门,分别对着天上的朱雀、苍龙、白虎和龟蛇四象,风水通畅,财门开阔呀。四八三十二门,一门码一万块砖,转着圈烧,半个月就是一圈,就是三十二万块砖。一块砖挣二分钱,一圈下来就是五六千块钱。秀秀,你算算这个账吧。”
  秀秀心里说:钱再多,也不是俺的,俺算账管啥使?
  王耀州说:“不是三叔夸口,别的窑是啥砖?三叔的窑是啥砖?别的窑烧出的砖又脆又酥,还灰不溜秋。我的窑烧出的砖又韧又硬,又红又亮,一敲,声如蛐蛐呜叫。陈副乡长娶儿媳盖房,我给送去五万块砖,那屋砌得呀,白灰溜缝,红砖到顶,阳光一耀,谁不说辉煌如宫殿?他县政府的大楼也就这个层次吧。把个陈副乡长喜得直问我老王,你用啥法烧出那么好的砖?啥法?咱狮子口的土好呗,土里含有金属,叫什么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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