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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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国最正」的圣君，在血海哭声中建立他的王朝政权。王莽打破这个惯例，他用和平手段，把政权转移到自己手中。在历史上，他不是第一个用和平手段转移政权的君王。最早的一位是黄帝王朝姚重华，其次是夏王朝后羿、寒河，第四位是齐国田和，第五位是燕王国子之；王莽应排行第六。但是，王莽却是第一个使用和平手段转移政权后，跟旧政权一刀两断，另行建立一个崭新王朝和崭新政府的君王。

　　过去的篡夺，只是统治者搬家，而王莽的篡夺，却确确实实是改朝换代，还包括一种政治理想的实践。不同的是，姚重华在孔丘「托古改制」运动中，被塑造成一个神圣形象，「篡夺」被美化为「禅让」，而如法炮制的一些后生晚辈，「禅让」反被丑化为「篡夺」。捉对于王莽事件，儒家学派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境，如果新王朝寿命有八百年之久，儒家知识份子自然振振有词。偏偏十五年便亡，而更糟的是，继起的统治者又偏偏是西汉王朝皇家苗裔，王莽就非是「乱臣贼子」

　　不可。所以，虽然王莽是一位「大儒」，而且用政治力量推动儒家学派的崇古政治理想，儒家学派却不得不放弃原则，对他痛加诟骂。这诟骂包括一种痛恨的心情，痛恨他不争气。不过，无论如何，王莽创造的权臣夺取宝座的分解动作，却为后世定下模式，很多同样情形下的权臣，都照葫芦画瓢。

　　以一个学者而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中国历史上仅此一次（中国所有王朝的开创帝王，如果不是地痞流氓、恶棍无赖，便准是拥兵的武夫），他掌握权柄后，所从事的社会革命，可归纳为八大项目：一、土地国有，二、耕地重新分配，三、冻结奴隶，四、强迫劳动，五、实行专卖，六、建立贷款制度，七、计画经济，八、征收所得税。司马光在资�渲晰渫��浼帔渲兄患瞧浜Γ�不记其利。

　　从这些剧烈的措施，可发现王莽所从事的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全面社会大革命。

　　十九世纪才兴起的社会主义，早在一世纪时，中国就有了架构。王莽的失败，使人惋惜；如果他能成功，将使人类文化史重新写过。然而，有五项原因，使他不能逃出恶运。

　　第一，王莽是一个忠实的儒家学派，而儒家学派的基本精神是崇古。所以王莽的眼光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他对他诊断出来的社会病态的治疗，认为只要吃下古老儒书上所用的那些古药，就可痊癒。　像土地重新分配，固是创举，可是王莽坚持恢复井田，便根本无法做到。脚步向前走而眼睛向后看，仅这一点，就注定他必然跌倒。

　　第二，那个时代还没有推动这么庞大改革的技术能力，像贷款利息和所得税，都是「纯利」的十分之一，这涉及到复杂的成本会计，当时的人还不可能胜任。

　　即令有此人才，王莽更需要一个有组织的干部群去执行。但他仰仗的却只是行政命令，把所有责任都加到行政官员身上，而行政官员大多数又都腐败无耻（这是中国传统的严重病态）。于是，纵是善政，也会转化为暴政，民变因之燎原般爆发。

　　第三，王莽没有办法控制丧失既得利益者的反击。土地国有使地主怨恨，禁止奴隶买卖使奴隶主和奴隶贩子怨恨，强迫劳动使贵族和一些地痞流氓寄生虫怨恨，禁止铸钱使富豪怨恨。这些怨恨容易掩盖因改革而受益者的欢呼和感谢。一遇机会，就向改革反击。

　　第四，王莽机械的迷信制度万能，他认为：「制度确立之后，天下自然太平。」

　　大部份时间都用在厘订新的制度上，而他用的又是儒家学派所特有的繁文缛节，不惮其烦的改官名、改地名，凡是「现代」的全都取消，一律恢复「古代」原状。

　　改得太多，以致没有人能够记得住。这改革是不必要的，但王莽檩遵儒家「正名」

　　学说，却特别认真，而也就在这些小动作上，按下大失败连锁反应的电钮。西汉政府对西南夷诸部落酋长，大都用王爵羁绊，不过是不费一文钱的虚名，王莽却改封他们为侯爵。句町王首先反抗。王莽又把西汉政府颁给匈奴汗国「匈奴单于玺」，改为「新匈奴单于章」。皇帝的印称「玺」，而「章」只用于侯爵，这改革更不必要。却为此发动南北两边大规模讨伐战事，征兵征粮，引起骚动与饥馑和吴广式的暴动。

　　第五，王莽是一位狡狯而又蠢笨的高级知识份子，兼儒家学派的经济学者，绝不是一位智慧的政治家。智慧的政治家永不会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王莽恰恰认为自己如此，因之他不能容纳与他意见相异的建议，固执的自以为高人一等。所以他对句町国和匈奴汗国，采取迎头痛击政策。对因饥饿而抢掠的变民，一味高压，遂使形势更加恶化。

　　王莽死，新王朝灭。本来已经被避免了的改朝换代型大混战，仍然出现，自一世纪一○年代吕母起兵开始，到三○年代全国再度统一为止，前后继续二十年，中国人生命财产的损失，无法估计。可是，儒家学派在无数次复古溃败之后，没有接受丝毫教训，仍在推销他们的「古」，人民照样被迫接受，实在是一个困惑的课题。


　　人心思新

　　玄汉王朝皇帝（一任）刘玄，封刘秀当萧王，下令黄河以北所有部队，全部复员。命刘秀返回长安。

　　此时刘秀住在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故赵王王宫，正在温明殿睡午觉。耿弇直闯而入，冲到床前，请求单独谈话，建议说：「官兵死伤太多，请准我回上谷（河北省怀来县）补充。」刘秀说：「王郎（刘子舆）已经消灭，黄河以北已经太平，还补充部队干什么？」耿弇说：「王郎（刘子舆）虽然消灭，全国混战之局，并没有结束。而且恰恰相反，不过刚刚开始。现在，中央政府使节从西方传达诏令，要全体复员，绝不可以听从。铜马（河北省东南部）、赤眉（河南省北部及山东省西部）等变民集团，共有几十个之多，每一个集团都有几十万人，甚至一百万人，所向无敌。刘玄没有能力应付，不久就会溃败。」刘秀从床上跳起来说：「你说错了话，我只有杀你。」耿弇说：「大王厚待我，如同父子，所以才掏出赤心。」刘秀说：「我开玩笑罢了，请说下去。」耿弇说：「全国人民，被王�鸷Φ每嗖豢把裕�因而想念刘姓皇家。听说西汉王朝中兴重建，无不欢欣鼓舞，好像逃脱虎口，扑到慈母怀抱。现在，刘玄当天子，山东（�鹕揭远�）将领们，各霸一方。中央的皇亲国戚，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人民痛苦，已到极点，内心泣血，甚至反过来思念新王朝的太平日子。所以，我推断刘玄必定失败。」

　　刘秀大为欣赏。遂向刘玄报告，认为黄河以北还没有完全平定，无法抽身返回首都长安。至此，刘秀已决心叛变，只等时机。

　　千余年来，「人心思汉」四字，成为一种指标，表示人心所归。却不知道还有「人心思新」，较之「人心思汉」，更值得深思。试读鲍宣的奏章，纪元前一世纪太平盛世时，人民面对的有七项灾难，和七项死亡，凄凉悲惨的情景，使人惊悸，于是人心思变。王莽以儒家学派正统宗师，满口满纸，都是仁义道德，却带来更大的痛苦，使人认为前一世纪的七项灾难，和七项死亡的社会，还是天堂，于是人心思汉。接着被思的汉复出，奸淫烧杀，血腥混战，人民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形之下，新王朝也成了天堂。

　　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运：苦难之后，接着是更大的苦难。手拿救国救民招牌的野心家和野心集团，一旦掌握权柄，立刻露出凶相，举起屠刀。鲁迅有诗形容：「一阔便翻脸」，固是讽刺小人物丑态，同时也是形容大人物对小民的情结。只要专制制度不变，封建意识不变，这种情结也不会变。流氓刘邦上台也好，大儒王莽上台也好，结果完全一样。中国就被这种罪恶抓住，难以摆脱。

　　使野心家或野心集团永远保持当初所持正义的方法，只有基于人权思想产生的民主制度，把统治者置于人民控制之下，而不是把人民置于统治者控制之下。

　　一旦人民被置于统治者控制之下，就只好永远的生活在「人心思变」──思念过去所谓「好」日子──之中。


　　刘婴的先天悲剧

　　前隗家班（隗，音we�餴「伟」）军师方望，跟安陵（陕西省咸阳市东北安陵乡）人弓林（弓，姓），共同拥戴新王朝定安公刘婴（西汉王朝末任帝）当皇帝，聚集武装变民几千人，占据临泾（甘肃省镇原县东南曙光乡）。玄汉帝（一任）刘玄，派宰相（丞相）李松等讨伐，把他们全部击斩。

　　人生好像水泥拌搅器里的一粒沙子，身不由己，即令是英雄豪杰，如果没有好运道帮助他──像：敌人适时的犯下严重错误，也不可能成功。但有些人却被注定的要扮演悲剧角色。

　　刘婴就提供一个例证，当他只不过两岁，还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儿时，被选定当最高君王。当他只不过五岁，读幼稚园大班都不够资格时，却被囚禁高墙，连乳母都不准跟他说话。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他向谁牙牙学语？而本年（二五），他才二十一岁，尊贵而奇异的经历害了他，被两位不争气的拙劣野心家掷弄上宝座。蹿刘婴连牛马羊鸡狗猪都不认识，却面临凶险，这是一种谋杀。可是，他又怎能拒绝？我们不仅是为刘婴一人悲，而是为内战中千万玉石俱焚，不能保护自己的善良人悲。


　　卓茂的功能

　　东汉王朝皇帝（一任光武帝）刘秀下诏说：「知名度普遍天下的，应接受像天下这么大的重赏。兹任命卓茂当皇家师傅（太傅），封褒德侯。」

　　司马光曰：「孔丘说：「赞美善行，是一种很好的教育；等于对缺少善行的人，施予谴责。」所以，姚重华（舜）推荐皋陶（古代最正直最公平的法官），子天乙（汤）推荐伊尹；邪恶不仁的人，自然会远远而去，因为二人都有高贵的品德。刘秀刚刚当上皇帝，各地英雄豪杰，争夺政权，四海之内，像滚水般的沸腾。一些冲锋陷阵的人，奇计百出之士，最受尊重。只有刘秀单独的注意到忠厚的干部，表扬规规矩矩的官吏，从低微的民间，一下子擢升到三公中最尊贵的首位。正说明他何以能光复原来政权，而王朝又能维持够久的原因。因为刘秀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先去做，和什么事情才是根本。」

　　刘秀之所以能光复原来西汉王朝的政权，是因为战场上获得一连串胜利，如果处处败仗，纵有十万个卓茂，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刘秀第一优先去做的，是加强他的武装部队，不是物色迂阔的老汉。对卓茂的任命，不过刀光血影下的一个小动作。

　　儒家学派对「大儒」之类，总是夸张他的功能。既迷惑不了君王，也迷惑不了小民，倒迷惑了自己。成家皇帝公孙述可是一个崇拜「大儒」的人，结局是什么，历史有明白记载。


　　英雄不牢记小仇

　　东汉大军包围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历时数月，而洛阳在朱鲔坚守之下，拒不投降。刘秀知道司法部长（廷尉）岑彭，曾在朱鲔手下当过指挥官，命岑彭前去说服。朱鲔站在城上，岑彭站在城下，向朱鲔分析成败利害。朱鲔说：「刘花被害之事，我是主谋之一，后来又劝皇上（刘玄）不要把刘秀派往黄河以北。我了解我的罪恶沉重，所以不敢投降。」岑彭回来把话转告刘秀，刘秀说：「一个追求伟大目标的英雄，不会牢记小小怨仇。朱鲔如果投降，连官职和爵位，都可以保持，怎么会有报复？黄河作证，我绝不食言。」岑彭再到洛阳告诉朱鲔，朱鲔从城上垂下绳索做的软梯，说：「如果你讲的是真话，请上城！」

　　岑彭攀着软梯要上。朱鲔看出确是诚意，决定投降。

　　刘秀留下千古名言：「追求伟大目标的人，不会牢记小小怨仇！」戢对于敌人，最上等的策略是消灭他。如果不能，便应该包容。刘秀是一个政治家。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英雄很多，政治家很少。帝王群中，恶棍林立，政治家尤其寥寥可数。

　　在儒家学派「汉贼不两立」的斗争口号下，朱鲔不但是杀兄凶手，而且是被称为「贼」的主犯，至少有一百个理由，非杀他不可。而朱鲔坚守不屈，自在意料之中。顿兵城下越久，引起四方变民集团反击的机会越大。结果是一死一伤，或二死二伤，天下大势，将再生变化。

　　宽容和气度，不是天生的，而是高度的智慧和高度的自我克制。古语说：「宰相肚里可撑船。」宰相尚且如此，首领肚里更必须容纳奔驰的火车。因为只有胸襟开阔，眼光锐利的人，才有运用智慧的能力。而且，政治是太复杂了，它有个明显的特征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政治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化敌为友，只有半吊子家伙，才确信他的钢刀万能。


　　彭宠之叛

　　刘秀跟王郎（刘子舆）作战时，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郡长彭宠，征调精锐的骑兵突击部队，开往前线助战（参考二四年），粮食草料，转运千里，从不曾中断。后来，刘秀追击铜马变民军，抵达蓟县（广阳郡郡政府所在县？北京市）。

　　彭宠觉得他的贡献最大，而且是决定性的，认为刘秀对他一定有特殊的礼遇。想不到，刘秀的表现使他失望，心里愤愤不平。再后来，刘秀当了皇帝，吴汉、王梁，都是彭宠的部将，由彭宠派出帮助刘秀（参考二四年），二人都当了三公，只对彭宠毫无表示，彭宠越发恼怒，最后，刘秀下诏征召彭宠。彭宠上书，请求跟朱浮同时前往洛阳（希望跟朱浮在皇帝面前对质），刘秀不准。彭宠发现朱浮的实力，深不可测，更为惊疑恐惧。彭宠的妻子性情刚强，受不了屈辱，说：「天下仍一团混乱，四方英雄，各自发展。渔阳（北京市密云县）是个大郡，兵精马壮，为什么被别人的小报告打垮？」彭宠再跟亲信的官员磋商，他们都恨朱浮，没有一个人赞成彭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