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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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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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