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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杜拉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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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我们穿越法国,来到了洛特-加龙省。我们甚至看到了标着杜拉斯村名的路牌。我们置身于葡萄树中。我们来到了阿让1。我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我在那里休养。母亲在那里照料我。我呆在她身边。我出去散步,沿着运河走。我能走。我走着,不那么害怕了。会好的。我远离了恐惧,开始阅读。我读于连 · 格林2的书。我可以阅读了,能够读懂些什么了。行了。我开始说话,和母亲说话。她听着。我们俩一起大笑。我们开着玩笑,一起做饭,一起玩。她也好多了,因为我在那儿,因为我没有关在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里死去。不,我没有死。我睁开眼睛。儿子没死。还没有死。我又开始给某些人打电话或写信。
我说着同样的事情:我在这儿。我活着。
我在看一本书《忧郁I》。作者是个挪威人。书中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简单的故事,我都能写出来。我打电话到卑尔根1,我问:“您就是乔恩 · 福斯吗?”他说:“是的,我就是作者。”“我是拉尔斯。我是埃莱娜。”拉尔斯疯狂地爱上了埃莱娜。拉尔斯总是提着两个十分沉重的手提箱:他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住在哪里。不知道把那两个沉重的箱子放在哪里。
我第一次独自旅行。到图卢兹附近的一个乡村。我去看一个女朋友和她的儿子。我不敢乘火车,我坐出租车直到拉巴斯唐。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奇迹:巴尔塔扎尔。那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也许就是那个灰眼珠的小男孩2。也许就是我。我立即就认出来了。他独自跟母亲生活在乡村里,住在那座大房子里。独自生活在母亲和父亲的爱中。他每天早晨上学之前都要给在巴黎的父亲打电话。那孩子不仅仅聪明,不仅仅有天赋,不,不仅如此。那孩子十分漂亮。他什么都知道,但不想说出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不想给人以痛苦。同样也不想让我痛苦。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很羞怯,这是他随时关心别人的结果。他不想以牺牲别人、反对别人为代价来显示自己的聪明,他想保持善良,不想作恶。他不会作恶的,但有可能会由于疏忽而损害别人,所以,他很小心,小心自己,小心别人,小心我,小心他母亲、他父亲。他在那儿,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很孤独,这一点他自己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忧伤:他爱这整个世界。他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天真。
我非常喜欢这孩子。我爱他,我不能把这话告诉他,我会写信给他。这更方便,我会写信给他,就像写信给别人,给我自己一样。
您喜欢这孩子,喜欢巴尔塔扎尔。我跟您一起喜欢他。我们一起看着他。我们为他担惊受怕,我们看着他的眼睛,他那昂得高高的脑袋,“80年夏”的那个男孩的脑袋。
我在这儿。我活着(2)
后来,1998年11月16日,我走了。我决定回巴黎,我离开了洛特-加龙省,离开了阿让这座城市。您父亲曾在那里的师范学校上学。我一直到了杜拉斯镇,看见了普瓦蒂埃的那幢屋子。那是一座废墟,就像《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中描写的那样。院子里种着一棵树,墙还在。这棵树已侵入毁坏的屋内。我去了公墓,看家庭的合葬墓。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公墓在田野当中。四周静悄悄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好了,我独自作了这趟来访。在您去世之前,您曾想回来看看您父亲的坟墓:“扬,我们要去一趟,我求您了。我想再看看那个地方,那个乡村,我父亲孤独地死在那儿,远离我们,远离我母亲,远离他的孩子们,远离我。”而我却不想作那趟旅行。我第一次死不让步。我怕您死在旅途中。几个月来,您虚弱极了。每天,我都觉得是您的最后一天。每天早晨,您还活着,这就是一个奇迹。我不想看见您死在外面,死在路上,死在我身边。我希望您呆在这个套间里,独自跟我在一起,只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具躯体死去。我不让您跟外界接触。我知道这其实没有必要,您已经忘了这个世界,您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您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和我呆在一起,我们互不分离,我和您一起等待真正的死亡。我们只等待死亡,其他什么都不做。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们分心。我们不知道3月3日将是个好日子,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不知道离这一天没剩几个星期了。我们还以为会一直拖下去呢!我有时真相信您是不会死的。您肯定不会死,您不会扔下我,扔下这个世界;不会停止写作,停止张望;不会不看巴尔塔扎尔,不会不再看我。有一天,那是1996年初。您说:“杜拉斯完了。”我没说话。我不想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假话是行不通的。必须永远说真话。您说:“完了,我再也不写了。”我斗胆回答:“这本书,应该把它写完。这本要消失的书,我们把它继续写下去。”您看着我,然后说:“不,完了。这您知道。”
我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
那趟杜拉斯之行,我只身前往,没有您。请您好好原谅我。1996年3月3日之前,我不想带您去那里。您可不能死在旅途中。可事先谁知道呢?我怎么敢面对这种丑事:杜拉斯死在路上。不是死于车祸,不,是正常死亡。不这么说又怎么说?一个疯子陪着她作这次旅行,那个疯子不知道死亡已近在咫尺。
我不是疯子,您也没有死在法国的道路上。您在圣伯努瓦路五号家中的床上,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臂,紧紧地抓着,直至早晨。没有人看见这一幕,除了您,除了我。我们看见什么了?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发现您的心脏不再跳动了,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您停止了呼吸,从此以后,您的躯体再也不动了。就这些。
您在哪儿?
我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您会在什么地方,除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还有别的时空吗?我们不能想起那个词:永恒。那只是个词,被用滥了。那只是个词。然而,我们能发现词中某些真实的东西,有时,是短短的一瞬,极短的时间,几秒钟,甚至还没有几秒,那还是偷盗来的。事先谁也不知道。没人通知,但它却存在。我们相信了。这就完了。很简单。
3月3日的前几天,您坐在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中,昏昏欲睡。您不看电视,您几乎什么都不看。我坐在那张布满坐垫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中的画面。突然,您站了起来。我没有动。您站着,靠着扶手椅。我在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我看着您。后来,您想走到桌边去,就在那时,我看见您的身体倒了下去,很慢很慢,动作极慢。我冲了过去,就在您的头要碰地的一刹那,我用手托住了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到地上。在我用手托住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地的那一刹那,您看着我。那目光分明在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我知道您爱我。
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永远不会彼此相忘,永不分离,就像现在这样。
“您没办法让我长生不老。您无能为力。我也同样。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躲不过死神,我很想和您呆在一起,再呆下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没什么,您知道。这没什么。”
您的躯体在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这说明什么呢?人不在了。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我在想您,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没有别的什么要说。无数读者,遍布全球。孩子们也开始读了。很喜欢。就像第一天那样。
我又重新开始想您,后来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一点:想念某人,想念您,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念?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回忆,没有任何痕迹,没有时间,只剩下爱情,也许这就叫想念。这个要创造的词,是不是在它存在之前就能写出来?
“不,不可能的。这不能写。求求您了,让我安静点吧!听到这样的事情很让人厌烦。来吧,我们到外面去,去勒阿弗尔。我们去看海,看船,看海鸥。这对您会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去开车吧,我等您。”
是的,我们去了勒阿弗尔,一路唱着《蓝色的月亮》。这首钢琴伴奏的歌,在诺曼底的道路上,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人们开车时都唱这首歌。您和我也在那辆车里震耳欲聋地唱。“《蓝色的月亮》,是的,扬,我们唱吧!”我唱走调了。管他呢!我们唱了几个小时。后来,必须回去了。得干活了,得写书了。最后一本书。
8
您经常说(事实上,有时是这样):“您不用写作,不用干这活,多幸运啊!”
我没有任何义务。我拥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可以什么都不干,一丁点儿事都不干。没必要干。一切都正常,不必改造世界,改造人。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漂亮,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是完美的。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中的人们,真正地看看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上,人人都将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有时,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恶。作恶是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人们不懂得爱,仅仅是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和您也行。这下把您惹火了,您气得发疯,说:“我们不能这样呆着,什么都不干。这太难了。让人要自杀。我曾试过,我受不了。我写作,我拍电影,写剧本。我不能呆在那恶魔般的电风扇下,像在加尔各答一样。我不是安娜-玛丽 · 加尔迪。不,决不是。是我创造了那个女人,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这个贫穷的女人献出了自己,关在加尔各答的法国官邸当中。是我写的,这个女人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愿意取代她,成为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写她的人。仅仅如此。是我把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关起来的。在书中,她是欧洲音乐的希望。您也是我创造出来的。没有我,您一钱不值。您就是那个灰眼珠的男孩,您就是阿加塔的兄弟,您就是‘大西洋人’,您是扬 · 安德烈亚-斯坦纳,蓝眼睛,黑头发,您是死亡的疾病,也是情人。我都忘了,是我在创造,您是一个躯壳,只有我知道您的什么东西。我无处不在,在特鲁维尔、巴黎和诺弗勒城堡的房间里,您到处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这样做。我写作。我只写作,忠于这美妙的苦差。写作,试图成为您,躺在那儿,什么都不干。试图弄清真相。我必须随时随地创造您。
“您是谁?我忘了您的一切。您从哪来?您让我害怕。您在这里是想杀我。是这样。老实说,一次说清。说吧,别整天闷着。别以为沉默很聪明。这毫无用处,毫无意义。”
我在这儿。我活着(3)
您又开始了。又重新开始了。我烦死杜拉斯了。我在那里干什么?和您呆在一起,忍受着这无聊的生活。忍受着您。一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些文字,那些要写的书,老是重复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什么故事嘛!
“闭嘴!就这么呆着。我只求您不要自杀。我知道,您什么事都不干,这是很难的。但还是不要自杀吧。您发誓。”
我没有发誓。决不发誓。我只说:“我和您呆在一起。我不走。我不死。”
“我一直在想您要去哪里。您没有住处,没有朋友,谁都会把您赶出去。只有我接受了您。您这个家伙,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比你聪明得多。是这样。这很明显。”
我留下来了。我试图重新出走,离开这个房间。我去了奥斯特里茨车站附近的一个旅店。那里的旅店不贵。我带了一个手提箱。我睡了一整天,晚上便去车站的自助餐厅喝啤酒。我和那些坐火车的人,乘车离开巴黎的人混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某座城市里,某个屋子里有人等他们。有的人行李很多,手提肩扛的。他们知道些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们,喝了很多啤酒,然后回旅店。通常,这种情况最多只能持续两三个晚上,然后,我在深夜里开始打电话。我听到了您的声音:“是您。您没死。您在哪儿?”我不能告诉您我在哪儿,我再也不想见您,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忍受不了您,忍受不了杜拉斯,忍受不了您的所有那些故事,极其无聊的故事。您说:“够了。您喝得太多了。告诉我您在哪里,我去找您,我们喝一杯。我们可以永远分手,如果您愿意这样的话。我同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和一个作家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这我知道。走吧,要和我生活在一起,非大才子不可。好了,算了。您忍受不了我,这我明白。我们一起去喝最后一杯酒吧。”
我说好吧。她说:“我就来。”我们喝了一杯。我们不分手了。她说:“您演的这场闹剧真让人难以置信。而且,还是我掏的旅馆费。您一分钱都没有,真不可思议!而我却忍受下来了。好了,我们沿着塞纳河走走吧,一直走到讷伊桥。”
9
“我是杜拉斯。”
这是您在1996年3月3日前几天说的。您还说:“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是真的,知道您现在很快就要死。不知道生命,对,是这个词,不知道生命是如何维持的。然后是另一个词,死亡。
我说:“我们继续写书。”
“不,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写了。到此为止了。”
怎么办?怎么说?什么都不说。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您都知道不写作意味着什么,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希望自己口述的内容没有被记下来,没有被谁准确地、贴切地记录下来。你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写作了,于是您停止了写作。您不撒谎。您不想信口开河,不想打发时间,不想为消磨时间而写一些平庸的、平常的东西。不,您不让步。直到1996年2月29日星期四为止。
于是,没有任何事可干了。只等那一刻来临,等3月3日那一天,面对那一天,您独自跟我在一起,在那儿,在这里,只有您自己知道真情,只有您自己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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