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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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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那儿,愣了半天,说:〃洋火在哪儿?〃小金宝用夹烟的两只指头指向打火机,说:〃那儿。〃
  我取过金黄色打火机,听见二管家在身后说:〃这是打火机。〃我把打火机正反看了几遍,却无从下手。二管家走上来,看了小金宝一眼,手脚却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开盖子,盖子却掉到了地上。小金宝又笑起来,伸出手把打火机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过我右手的大拇指,摁在火石磨轮上,猛一用力,打火机立即闪了一下。我的手像撕开了一样,疼得厉害。小金宝回过头对二管家说:〃这孩子灵,一学就会。〃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边吮了吮,望着小金宝。小金宝说:〃给我点烟。〃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动磨轮,火石花伴随着搓动的声响阵阵闪烁,我一连打了十几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小金宝。小金宝目光汹汹。
  二管家从身上掏出洋火,慌张地划着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宝的面前。
  小金宝没动,就那么盯着我紊乱的指头,脸上挂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喜悦。她用余光看着洋火上的火苗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一直烧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额上的小汗芽如雨后的笋尖蹦了出来,那只金黄色打火机掉在了地上。我捏紧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里的泪花忽愣忽愣地闪烁。
  二管家慌忙拣起打火机,对我大声训斥说:〃你他妈怎么弄的?你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还有什么用!〃二管家转过身双手捧了打火机,伸到了小金宝面前,嘴里柔和下去,不停地说:〃对不起,小姐,实在是对不起。〃
〃算了,姓唐的会对不起谁?〃小金宝起身说,〃先送我回去,老爷今天还等我呢。〃
  汽车停在了小金宝的小洋楼门口。司机按了两下喇叭。小洋楼黑糊糊的,有一个小尖顶。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见小楼的墙面长满了爬墙虎。小金宝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边看见芭蕉的巨大叶片伸出来两张,弯弯的,带有妖娆与焦躁的双重气息。小楼里的灯亮了,传出了一个人的走路声。二管家推开门,他开门时的样子让我伤心,脸上和腰间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其实我喜欢这个小老头,我弄不懂他见了小金宝怎么骨头就全软下去了。
  开门女佣长了一张马脸,因为背了光,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她是个女人。她的脸实在难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马脸女佣半张了嘴巴,露出无限错落与无限狰狞的满嘴长牙。马脸女佣从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与世隔绝的阴森气息。马脸女佣十分敏锐地发现了二管家身边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脸上没有表情,所有的皱纹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锐利,像长了指甲。我立即避开了对视,再一次和马脸女佣对视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宝把小手包交到马脸女佣的手上,关照说:〃我要洗澡。〃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客厅里的豪华陈设,二管家就把我领到了东侧的小偏房,我一跨进门槛立即闻到了一股久封的霉味。二管家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灯泡上淤了一层土,灯光变得又暗又浑,像在澡堂子里头。二管家说:〃你就住这儿。〃他说这话时伸出两根指头摸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霉尘,他的几只指头撮在一处捻了几下,伸到蚊帐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只手指指着高处的一件铜质玩意,对我说:〃这是铃,它一响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乱了。从下午到现在我见到的东西比我这十四年见到的加起来还多。二管家还在唠叨,他说:〃铃声响起来,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声小姐,然后低下头,两只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没有吱声。我的耳朵里响起了不远处洗澡的水流声。我没有说〃记住了〃。我小声对二管家说:〃我不住在这里。〃二管家显然料不到这句话。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里伸出了两只拳头,我挂下脑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边,却什么也没说。他突然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拍在我的手上,小声严厉地说:〃你给我好好学着!要是再丢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黄浦江!〃
  小金宝从浴室里出来了,松松垮垮扎了一件浴裙,又轻又薄,飘飘挂挂的。马脸女佣端了一只铜盆跟在后头。我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小金宝懒懒地走进对门的屋里去。洗去脂粉后我发现小金宝的皮肤很黄,甚至有点憔悴,并不像浴前见到的红光满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并不多见。小金宝在梳妆台前坐定了,对着镜子伸出脑袋,用指尖不停地抚弄眼角,好像抹平什么东西。一盏台灯放在她身体的内侧,在她身体四周打上了一层光圈。她从梳妆台上挑出一只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喷了一把,又在右腋喷了一把,她的身体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阵雾状浑光。马脸女佣用手顺开她的波浪长发,一起抹到脑后,从小铜盆的水中捞出一只粗齿梳,小金宝的头发被梳弄得半丝不苟。马脸女佣用嘴衔住粗齿梳,左手抓住头发,在小金宝的头上倒了梳头油,再从铜盆里捞出一只细齿梳,细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宝的一头大波浪几乎让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贴在了头皮上。只留下几根刘海。马脸女佣为她绾好鬏,插上一只半透明的玛瑙簪,再在两鬓对称地别好玳瑁头饰。二管家望着小金宝,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得清楚,随后他舔舔下唇,咽了一口,沉默了。马脸女佣从怀里抽出两根白色布带头,一根挂在那儿,另一根拉了出来。马脸女佣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宝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力缠绕。小金宝描着口红,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无往而不胜的自得劲道。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从千里之外一齐伸了过来。马脸女佣的白布条一直缠到小金宝的脚尖了,小金宝咧开嘴,脸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样。小金宝一脚踹开马脸女佣。马脸女佣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叫声,叫声极怪,类似于某种走兽。小金宝厉声说:〃再紧点!〃
  〃那是个哑吧,〃二管家轻声说,〃可她听得见,她的舌头让人割了。〃
  我立即回过头。二管家没有表情,他只是望着对门,轻声说:〃我问过她到底是谁割了,她就是不说。〃
  缠好脚马脸女佣走到一排细小的红木抽屉面前,那一排抽屉上上下下足有十来个。马脸女佣从最下的一层取出一双尖头绿色绣花鞋,鞋帮上绣了两朵粉色莲花骨朵。马脸女佣给小金宝套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红铜鞋拔,小金宝拔鞋时两片嘴唇嘬在一处,她的嘴唇由歌厅里的血盆大口早变成了一只小樱桃。小金宝闭了眼往上拔,穿好后喘了一口大气。马脸女佣为她换上了乡村最常见的花布衣裤,只是款式更贴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宝重新步入客厅时彻底换了个样,由时髦女郎转眼变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声骂道:〃这小婊子,上了洋装一身洋骚,上了土装一身土骚。〃他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骂谁。小金宝走了两步,脸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脚上,显得不清爽,但也就两步,什么事都没有了。二管家带了我站在客厅中央,恭恭敬敬地说:〃小姐。〃
小金宝说:〃老爷急了吧?〃一脸若无其事。

  
上海往事第二章
 
  这是我来上海第一天里第二次走进唐府。我跨进大门就困得厉害。我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就是要睡觉。我们三个人走在唐家大院里,我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好几辆小汽车,清一色锃亮漆黑。远处有几盏路灯,汽车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点随我们的步行在车面的拐角处滑动,如黑夜里的独眼,死盯着你,死跟着你,森然骇人。四五个男人闲闲散散地在梧桐树下走动并吸烟。他们都有上海人的毛病,至少有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我阿妈说得不错,人进了城一双手就懒下去,再也勤快不起来了。我转过头,借助路灯的灯光我看见围墙的上方有一圈铁网,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细节。
  第一次进这个大院时我充满了自豪。而现在,我的胸中充满害怕。什么事都没有,但是我怕。我感觉到到处都长了毛。我拎了小金宝的化妆箱跟在小金宝的身后,一直跟到后院的一座小楼房。对面走上来一个老头,看见了小金宝,招呼说,〃小姐,老爷早回来了。〃小金宝没理他,扭着屁股向楼门口走去。
  二管家叮嘱我说:〃记住怎么走,以后小姐每回来,你都得伺候好了。〃
  二管家替小金宝推开门,大门沉重而又豪华。小金宝斜了身子插进去,她的腰肢在跨过门槛的过程中蛇一样绵软华丽,留下了剑麻丝中才会有的诡异气息。
  门后头还有一道门,那里才是老爷的卧室,二管家守到卧室门口,看着小金宝进去,转过脸对我说:〃看着我,小姐进了屋,你就这样守在门外。〃二管家弓腰垂手,给我做了很好的示范。二管家说:〃千万别打盹犯困,就这么守着,老爷什么时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边去传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眼里尽是闪着光亮的精致器皿与玩意。二管家说:〃你站给我看看!〃
  我贴着墙弓了腰,垂好两只手站在门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说:〃看什么看?这里的东西,就算你屁股里再长出一只眼睛也看不完。你给我记住,你是我带来的,往后喜欢什么,就别看什么,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东西,时间一长人就犯傻,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记住了?〃
  〃记住了!〃
  二管家大声对里头说:〃小姐,去请老爷啦?〃
里头〃嗯〃了一声。是从鼻孔里传出来的。
  你说我到上海做什么来了?长大了我才弄明白,是当太监来了。太监只比我少一样东西,别的和我都一样。小金宝不喜欢丫头,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梦。小金宝不要丫头是对的,说到底她自己就是个丫头,这个她自己有数。女孩子个个危险,在男人身边个个身怀绝技。小金宝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们赶走,像真正的贵妇人那样,耷拉了眼皮,跷起小拇指,居高临下把人撵了出去。其实呢,她是怕。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着上,上了床,脱得精光,谁比谁差多少,谁是盏省油的灯?
  小金宝不肯要丫头还有一个更隐晦的理由:丫头家太鬼,太聪明,太无师自通。丫头家在发现别人的隐私方面个个都是天才。她们往往能从一只发卡、一个鞋印、一根头发、一块秽布或内分泌的气味中发现大事情,挖出你的眉来眼去,挖出你被窝里头的苟且事。小金宝可冒不得这个险。小丫头们鼻头一嗅,有时就能把体面太太的一生给毁了。上海滩这样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宝要太监,要小太监。十四岁的男孩懂什么?自己还玩不过来呢。
  二管家带了我往前面的大楼走去。大楼的客厅干干净净,四处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见大理石深处的模糊倒影。灯光有些暗,是那种极沉着极考究的光,富丽堂皇又含而不露。
  二楼的灯光更暗,灯安在了墙里头,隔了一层花玻璃,折映出来。我的脑子里开始想像老爷的模样,我想不出来。老爷在我的心中几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进一间大厅,大厅辉辉煌煌地空着,但隔了一面墙里头还有一大间。墙的下半部是绛褐色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组成了一个又一个方格,里屋的一切都被玻璃弄模糊了,在我的眼里绰约斑驳。屋里坐满了人,他们的脑袋在花玻璃的那边变得含混而又不规则。二管家打开门后门缝里立即飘出一股烟雾。屋里的人都在吸烟,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他的话我听不懂,但我从门缝里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红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门后头。我只看得见椅子的高大靠背,却看不见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吸水烟。他烟盖的背面有一把铜质小算盘,瘦老头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长,他就用他的尖长指甲拨弄他的铜算盘,拨几下就把水烟壶递到椅子的旁边。这把铜算盘吸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着的一定是老爷。
  我看不见老爷,我只感到威严,感到老爷主持着一笔上海账。
  门缝里头铜算盘的上方是一只手,手里夹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烟雾后头是对面墙角的落地座钟。一切和时钟一样井然有序。
  二管家轻声说:〃屋里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见到他们都要招呼,招呼时你只能看一眼,然后把眼皮挂下来,看自己的脚尖,眼睛放到耳朵里去,在耳朵里头瞪大了,记住了?〃
  我张了嘴巴,点头,四周安安静静。
  电话铃的响声突如其来。我吓了一跳,张望了好半天才从客厅的墙上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墙上有一个黑色东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那个黑色东西有很好的名字,叫电话。
  二管家取下耳机。他取耳机时阴了脸,只说了一声〃喂〃,仿佛立即听到了什么开心事,脸上堆满了笑。二管家喜气洋洋地说:〃是余老板。〃二管家这么说着放下了电话,走到屋里去,弯下腰对巨大的靠背说:〃余老板。〃
  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看得出〃余老板〃对他们早就如雷贯耳。
  一只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日常。是老爷的手。
  巨大的靠背后头终于走出来一个人。光头,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了,这哪里是老爷?这哪里是上海滩上的虎头帮掌门?完全是我们村里放猪的老光棍。
  老爷慢吞吞地跨出门槛,却不忙去接电话筒。老爷发现了我。老爷慢吞吞地对二管家说:〃就是他?〃
  我看见了老爷的一嘴黄牙。
  二管家说:〃快叫老爷。〃
  我有些失望地说:〃老爷。〃声音像梦话,没劲了。
  老爷说:〃叫什么?〃
  〃臭蛋。〃我说。
  〃怎么叫这个名字?〃老爷不高兴地说。
  〃是小姐刚起的。〃二管家说。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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