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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上的蜜汁-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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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鲁坐在后排座位上,旁边放着他从超市买的浴盆、奶瓶、奶粉、爽身粉、尿布、白糖、小毯子、小浴巾、小木碗、小木勺、橡胶小铃铛、小卜啷鼓、等等,他希望他的生活像这些小东西一样实在和平常,能够触摸,能够抓住,能够把握。他希望像街上走着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那样单纯地活着,享受生活的琐碎与艰难,享受生活的平庸与麻木,享受生活的单调与重复。总之,平平常常地活着就好,与所爱的人在一起,不用担惊受怕,不必担心突然遭遇刀割般的分离。这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的生活对他来说却是奢望,现在,简直是不可能了。如果把生活比喻成飞翔的箭,那么他这只箭在飞翔中被剪断了。当他从超市回来,在面的上看到屋顶上一面黑旗在雪花中飘舞时,他仿佛听到了生活之箭折断的声音:咔嚓!面的已经减速,准备从路口折进小巷,他大叫一声:“朝前开!”面的师傅吓了一跳,面的耸一下,往前蹿去。面的开过两个路口,一直开到西岗上,在空旷的地方调头又开回来。于是他又看到了那面黑旗。那是他设计的,只在最危险的时候才会升起来。机关就在窗台上,就在那盆种有一棵兰花的花盆下面,只要移动花盆,那面黑旗就会升起在废弃的电视天线杆上。这知道这面黑旗对他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面黑旗对他和罗丽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一切都将结束!他让师傅把车停到修车铺前,他静静地坐在车里边望着那面黑旗,一直到两名警察搀扶着罗丽走出小巷,走向电业局门口,很快从里面开出一辆警车。。。。。。    
    警车从中州路向东,越过第三个十字路口时向南拐上便道,再往东一拐,直接驶进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面的越过第三个路口后,在路边停了下来。他付了面的费,另外加了二十元等车费,然后抱着浴盆下了车。他买的小东西都放在浴盆里。    
    他没有直接进医院,而是先钻进了医院门口的一个小卖部里。两个中年妇女正在谈论这场罕见的雪,一个在柜台里,一个在柜台外。他买了一顶老式的帽子--鬼知道现在还有卖这种东西的,又买了一个送饭用的保温桶,最后还买了一个口罩和一副琥珀色镜框的眼镜。他将浴盆放到柜台上,说:“这些先在这儿放一放,好吗?”柜台里的妇女看都没看,说:“就放那儿吧。”    
    马鲁戴上老式的帽子,竖起衣领,耸起肩,缩进脖子,佝偻着腰,拎上保温桶走出小卖部,朝医院大门走去。两个妇女在背后指指点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变成这个样子,她们一定不相信他就是刚才那个走进小卖部的人。    
    马鲁径直钻进门诊大楼,病人不多,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些诊室只有医生一个人在无聊地看报。他趁内三科的医生上厕所之机偷了挂在衣帽架上的一件白大褂和一顶医生戴的那种白帽子。这些显然是那个医生的同事的物件。作为补偿,他将老式的帽子和保温桶挂在衣帽架上。    
    马鲁上到二楼厕所,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又戴上眼镜和口罩。一个蹲在茅坑里的病人疑惑地看着他,他看过去时,那个病人低下头,好像在研究地上的蚂蚁。他从厕所出来时,俨然一名医生。他也像医生那样趾高气扬地走路。    
    妇产科在一楼北侧,是一个独立的单元。    
    他下到一楼,朝妇产科走去。离老远他就感到了妇产科的忙乱,护士跑来跑去,一个个像影子般飘忽。他预感到这些都与罗丽有关。罗丽没去公安局,就只能进妇产科了。这是一个合理的去处。    
    这时他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胸腔中鼓荡着一团沛然之气,出奇地镇定,出奇地平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不就是死亡吗,人总有一死,只不过或早或晚罢了。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死亡,他也可以接受罗丽的死亡。如果他被捕,这是命运。如果罗丽不幸死亡,他想跟着她,去陪伴她的亡灵,让生命回归虚无。有时候活着是一种耻辱。在耻辱与虚无之间,他宁愿选择虚无。当一个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时,便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行动……    
    罗丽想见马鲁一面,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没想到情况会糟到这步田地,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疼痛让她想到死,死也比这样疼着好。但与检查的结果比,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胎位不正,竖产。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好像还伴有脐绕颈等说不清的问题。剖腹产不可避免。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不容回避,那就是剖腹产可能出现三种结果:一是母婴双亡,二是母婴只能保一个,三是母婴双全。医生说最有可能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现在她要面临的问题是:在母婴只能保一个的情况下如何选择?    
    这是个残酷的问题。    
    “你爱人哩?”医生问。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应该去问问那两个送我来这儿的人,就是那两个长相像皮球一样的人,他们是便衣警察,他们或许知道我爱人在哪儿。    
    马鲁--,我就要死了,你在哪儿?    
    “别的亲属哩?”    
    罗丽猛烈地摇摇头,大声呻吟起来,肉体像被野兽撕扯着一般疼痛,疼痛唤起恐惧,她瞪大眼,感到自己在一个白色的深渊里坠落坠落坠落……    
    “谁来签字?”    
    “我!”罗丽凭着顽强的意志发出这一声喊叫,她的手死命地抓着床单,她神志清醒,但没有力气,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握住钢笔,能不能写下自己的名字。    
    “应该由家属签字。”


第三部分 陌生人的威胁第43节 爱情终点站(4)

    天啊,难道我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没有选择的权力?    
    “到底谁来签字?”医生问便衣警察,言下之意,你们将病人送来,你们就应该找出一个签字的人。    
    “我们不能签字,”朱童和朱重异口同声说,“我们不是她的亲属。”    
    手术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医生、助手、护士和各种器械都已经到位,无影灯已经打开,手术床在等着病人。    
    “她没有家人吗?”    
    “她有个丈夫。”    
    “在哪儿?”    
    “我们也在找他。”    
    “那么说--”    
    “是的,没别的亲属。”    
    “你们--”    
    “我们?”    
    “你们--”    
    “我们只是执行公务,这样的事,还是问本人吧。”    
    “你怎么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婴儿?”医生只得征求罗丽的意见,他的声调带着职业性的冷漠。    
    “保婴儿,保婴儿!”她叫道。    
    “保婴儿!”她叫道。    
    “保婴儿!”她叫道。    
    几名医生面面相觑,他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童和朱重互相看一眼,表示不可理解。    
    “好吧,推上手术床。”    
    罗丽感到一阵轻松,她就要获得解脱了,她就要卸下沉重的包袱了,尘世的痛苦再也不能纠缠她了。多么轻盈啊,她要飞翔啦!自由,自由地飞翔啦!旋即,羞愧感袭击了她,她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和鄙视,难道将一个婴儿孤零零地扔在这冰冷的世上是道德的?他将成为孤儿,他将承受无尽的苦难,他将把死亡当作温暖的归宿。多么残忍啊,当初她是为了报复马鲁而固执地要生下婴儿,现在她早已没有了报复马鲁的念头,于是她便觉得这样做是可耻的。仔细想来,当初她想的是,她会和婴儿一同承担不幸的命运,现在面临的问题却是婴儿必须自己独自承担,他能行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一个戴着眼镜和口罩的医生闯进来说,“要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他的声音那么坚定,仿佛是长官在下命令,“试想想,如果大人死了,你们把婴儿交给谁?谁来养他?”    
    他们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没什么好犹豫的,快上手术台,我来签字!”    
    这个闯入者拿起圆珠笔,在摊开的那页纸上龙飞凤舞般地写下两个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夹子。转身,一阵风般消失了。    
    没有人看清这名医生是谁。    
    只有罗丽知道他是谁,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她咬牙忍着疼痛,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眼泪流了出来。她贪婪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用目光将他吞食掉。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尽管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尽管他武装得那么严实,但她还是看到了,感觉到了,记住了。她激动得浑身颤抖。疼痛得浑身颤抖。    
    雪竟然下了一整天,比冬天任何一场雪都大,房顶上和树上已经积了很厚一层雪,地上没人走的地方也变白了,路上的雪都变成了半固体半液体的雪泥。雪还在下,黑夜也不能阻止它,看那架势,它仿佛要永远下下去似的。    
    马鲁从医院里走出来,没穿白大褂,没戴口罩,也没戴眼镜。他梦游般地走着。    
    没必要自杀了,他想,自杀是软弱的表现。在痛苦和虚无之间,他选择痛苦。当得知手术很成功,母婴双全时,他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在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活着,这是一种残酷的惩罚,因为他将再也不能与罗丽在一起了,他也不能与刚出生的儿子在一起。他被从爱的王国里流放出来了。从此,他将在流放中赎罪。    
    活着,是永远的流放,是无尽期的惩罚。    
    晚上九点,小卖部要关门了,那个中年妇女看一眼浴盆和浴盆里的东西,嘀咕道:“真是个怪人,东西也不要了。”抬起头,她吃了一惊。这个人已经站在屋里了,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你--”    
    “不认识吗?我上午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哦--,那不,东西还在那儿放着,没人动过。”    
    “帮个忙好吗?”    
    “什么忙?”    
    “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妇产科107病房好吗? ”他说着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柜台上,用手按住钱推过去,说,“这是报酬。”    
    那中年妇女瞥一眼纸币,轻蔑地说:“你自己干吗不送?”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吧,”她仿佛看破了一桩隐私,怜悯地说,“我替你走一趟。”    
    她将二十块钱收起来,放进抽屉里。从柜台里边出来,将浴盆抱起放到门口右边靠墙跟儿的一片干净的雪上,拉灭电灯,锁上门,抱起浴盆朝医院走去。    
    马鲁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入纷纷扬扬的雪中。    
    从此,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罗丽收到装着许多小东西的浴盆时哭了。哭得床铺咯吱咯吱地摇晃,刚睡着的婴儿被惊醒了,也哭起来。    
    母子俩的哭声惊动了护士。    
    “怎么回事?”一下子进来三个护士,她们看着中年妇女,目光在质问她。    
    中年妇女进门前被两个长得像圆球一样的人盘问半天,已经很恼火了,想不到护士又把她当成了一个闯祸者。    
    “不能哭,”护士长说,“别把刀口哭开了。”    
    罗丽咬住乌黑的粗辫子,把声音堵在喉咙里,声音像红了眼的斗牛在她体内奔腾、冲撞、践踏,她的身体如一个吱嘎作响快要垮掉的舞台。    
    三个护士又朝中年妇女看去。    
    “不干我的事,”中年妇女发火道,“你们看着我干吗?”    
    她怒冲冲地冲出病房。    
    朱童和朱重想拦住她,她大叫:“你们拦我干吗,我犯什么法啦?”她像坦克一样冲过去,勇往直前地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要出院了。    
    开出生证时,医生问:    
    “叫什么名字?”    
    她说:    
    “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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