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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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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们”——象他称她们的那样——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们家
里鬼混。看守所长忠于职守,却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
里教过功课。阿辽沙也是看守所长特别要好的老友,他爱和阿辽沙海阔
天空地谈论各种“高深的哲理”。对于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的人,看
守所长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对他,主要是对他的意见,甚至有点敬畏,
尽管他自己也是个很大的哲学家,——自然是“无师自通”的哲学家。
但是他对于阿辽沙却有一种强烈的好感。最近一年来,老人正在着手研
究福音书,时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他这位年轻朋友。以前甚至还到修道
院找他,同他和司祭们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句话,阿辽沙即使在很
晚的时刻到监狱来,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长,事情永远可以顺利解决
的。此外,监狱里所有的狱卒都和阿辽沙熟悉了。门岗呢,只要上级准
许,自然也不会来多加留难。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时候,总是下楼来,到
指定接见的地方去。阿辽沙进屋的时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从米
卡那里离开。他们两人大声说话。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为什么笑得
很厉害,拉基金却似乎在嘟嘟囔嚷。拉基金特别是最近以来,很不愿意
见到阿辽沙,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点头打招呼也是很勉强的。他现在
看见阿辽沙走过来,特别皱紧眉头,眼睛望着别处,似乎只顾扣他那件
又大又厚的皮领大衣的钮子。后来又马上去找他的阳伞。
“可别忘了自己的东西。”他喃喃地说着,只是为了找句话说说。
“你也别忘了别人的东西呀!”米卡开玩笑,立刻对自己的俏皮话
哈哈大笑起来。拉基金顿时发急了。
“你这句话可以去对你们卡拉马佐夫家这些农奴主崽子们说,不必
对我拉基金说!”他忽然大声嚷着,气得浑身战栗。
“您怎么啦?我只是说着玩的!”米卡叫了起来,“呸,真见鬼!
他们全是这样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摆了摆头,对阿辽沙说,
“一会儿坐在那里发笑,很高兴,一会儿忽然发起脾气来!甚至对你头
也不点一下,你们是不是拌嘴了?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整整
一早晨,渴望你来。哎,不要紧!我们可以现在补转来。”
“他为什么老来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么?”阿辽沙问,也朝拉基
金走出去的门摆了摆头。
“和米哈伊尔要好么?不,还不至于,他简直是一只猪!他以为我
是个? 。恶棍。他们连开玩笑也不懂,——这是他们最糟糕的地方。从
来不懂得玩笑。他们的心是干巴巴的,平直而干巴,就象我刚走进监狱
时看到的牢墙的样子一样。不过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唉,阿历克赛,
现在我好象把自己的头脑都弄丢了!”
他在长椅上坐下来,让阿辽沙坐在自己身边。
“对了,明天就要开审了。难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么,哥哥?”阿
辽沙带着胆怯的心情说。
“你在说什么?”米卡似乎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说的
是开审!见鬼!直到今天我和你净谈些无聊的话,净讲开审的事,却没
有跟你讲到最主要的问题。是的,明天就要开审,不过我说我的头脑弄
丢了,并不是指开审的事。头脑并没有丢失,而是在头脑里装着的东西
遗失了。你为什么露出那么不以为然的神气瞧着我?”
“你说的是什么,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说这个!伦理学。你知道伦理学是什么?”
“伦理学么?”阿辽沙惊异地说。
“是的,那是不是一种科学?”
“是的,有这样一门科学,? 。不过? 。说实话,我没法对你解释
清楚那是什么科学。”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见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
他准备到彼得堡去。他说,他要加入评论界,不过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评
论。好吧,他也许可以做出点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双收。唉,他们这
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伦理学吧!我算是完了,阿历克赛,
我算是完了,你这个虔诚的人!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爱你。瞧着你,我
的心都会跳起来。卡尔?伯纳德是谁?”
“卡尔?伯纳德?”阿辽沙又惊讶起来。
“不,不是卡尔,等一等,我说错了;是克劳德?伯纳德。他是谁?
是化学家么?”
“大概是一个学者,”阿辽沙回答,“不过说实话,关于他的情况,
我也说不出多少。只听说他是学者,至于什么学者,就不知道了。”
“见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骂起来了,“大概总是个混
蛋,十有八九是的。这班人全是些混蛋。但是拉基金是会爬上去的,拉
基金会钻缝子,也会成个伯纳德的。哎哟,这些伯纳德!他们现在到处
都是!”
“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阿辽沙坚决地问。
“他打算写一篇关于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坛上初露头
角。他就为了这件事跑来跟我说明一切。他想写得有点道德寓意,意思
是说:‘他不可能不杀人,他是被环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对我这样解
释过。他说他要带点社会主义的色彩。见他的鬼去吧!带色彩就带色彩,
我反正是一样。他不爱伊凡,他恨他,对你也没好话。我不赶走他:因
为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他的态度十分傲慢。我刚才对他说:‘我们卡拉
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却是哲学家,因为所有真正的俄国人全是哲
学家。你虽然读过书,却并不是哲学家。你是个俗人。’他笑了,一副
怀恨在心的样子。我对他说:‘deideabusnonest disputandum,’①这
句俏皮话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
来。
“为什么你的头脑丢失了,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阿辽沙插嘴问
道。
“为什么我的头脑丢失了?唔!实际上? 。总的说来,——是因为
惋惜上帝,就为了这个!”
“怎么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经里,头脑里,那就是在脑子中的那些神经里(真
见它的鬼!)? 。有那样一些小尾巴,神经上的小尾巴,只要它们一哆
嗦,? 。也就是说,我抬眼望一望什么东西,就这样望一望,那些小尾
巴就哆嗦起来,? 。而哆嗦起来,就出现了一个形象,不是立刻出现,
是等一刹那,等那么一秒钟,就仿佛出现了那么一个契机,哦,不是契
机,——去它的契机,—是形象,那就是说一个物体,或者一项事件,
——咳,真见鬼!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还能想的缘故,? 。是因为有
那些尾巴,而并不是因为我有灵魂,我就是那种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
话。兄弟,这是米哈伊尔昨天对我讲的,当时我好象被火烫了似的。阿
辽沙,科学真是伟大!一种新的人就要出现了,这我明白。? 。但是到
底惋惜上帝!”
“但这也很好嘛。”阿辽沙说。
“你是说惋惜上帝么?化学,弟弟,化学!那是没有办法的,教士
大人,请你稍为靠边挪一挪,化学来了!拉基金不爱上帝,完全不爱!
这是他们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们隐瞒着不说,他们撒谎,他们装
假。我问:‘怎么样,你会把这种想法带进评论界去么?’他说,‘自
然不会让我这么公开说的。’说着笑了。我问他:‘不过这样一来,既
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么说,现在不是什么
都可以容许,什么都可以做了么?’他说:‘你还不知道么?’他又笑
了。他说:‘聪明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聪明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瞧瞧你杀了人,却陷了进去,在监狱里烂掉!’这话是他对我说的。
真是头臭猪!以前我会把这样的人撵出去的,现在却只是听着他说。他
说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写得也不错。他一星期前曾对我读过一篇文章,
我当时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这儿。”
米卡匆匆忙忙地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念道:
“‘欲解决此问题,须先将自己的人格与自己的现实处境分开。’
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辽沙说。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着米卡,一面听他说话。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却很聪明。他说:‘现在大家
都这样写,因为潮流风气就是这样。? 。’他们害怕潮流。这混蛋,他
还会写诗,赞美霍赫拉柯娃的纤足,哈,哈,哈!”
“我听说过了。”阿辽沙说。
① 拉丁文:思想问题是没法辩论的。
“你听说过么?听过那首诗么?”
“没有。”
“我这里有,让我念给你听。你不知道;我还没有对你讲过,这里
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个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揶揄起我来,说:
‘你为了三千卢布,象傻瓜似的陷了进来,但是我却可以捞到十五万,
娶一个寡妇,到彼得堡去买一所石头大厦。’他对我讲他怎样追求霍赫
拉柯娃,她在年轻的时候就不聪明,四十岁上简直就变得疯疯傻傻。他
说:‘而且她还很多情,我就要利用这点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后,
就把她带到彼得堡去,在那里办一张报纸。’他说时嘴唇上竟还带着下
流的、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并不是为霍赫拉柯娃流的,却是为了
这十五万。他自吹自擂,向我夸口;老上我这里来,每天都来,对我说:
她上钩了。脸上一脸的喜色。谁料到他会突然被赶了出去;彼得?伊里
奇?彼尔霍金占了上风,真是好样的!为了她把他赶了出去,我真想要
好好吻吻这位傻太太!当时他到我这里来,编了这首诗。他说:“我是
生平第一次弄脏我的手写起诗来,为了奉承,也就是为了做有益的事。
我把钱从一个傻女人手里抢过来,以后可以造福社会。’所有一切卑鄙
龌龊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找到这种造福社会的借口的!他说:‘无论如何,
我比你的普希金总写得好些,因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诗里也塞些忧国
忧民的公民感进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么,——这我明白。假使他
果真是有才华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却只会描写女人的小脚!他还对他那
些打油诗很自负哩!他们这种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这么一
个题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愈》,他真是个滑稽角色。
纤足生来真美好,
肿得实在不大妙!
请位医生来诊治,
越包越扎越糟糕。
纤足并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写这一套。
我所爱的是头脑,
只愁它不大爱思考。
刚刚有些开了窍,
又被足疾来打搅!
为使头脑能清明,
但愿脚痛早点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这坏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
民感’进去。在他被撵走时候,可一定气坏了。简直咬牙切齿了吧!”
“他已经报了仇,”阿辽沙说,“他写了一篇通讯造霍赫拉柯娃的
谣。”
于是阿辽沙匆匆地把在《流言》报上刊出那篇通讯的事讲给他听。
“那是他,是他!”米卡皱着眉肯定说。“那一定是他!这类通讯? 。
我是知道的,已经写了不少这种下流的东西,譬如讲格鲁申卡的事情
的!? 。还有讲她? 。讲卡嘉的。? 。哼!”
他烦恼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这里久留,”阿辽沙沉默了一会以后说,“明天
对于你是一个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临到你头上了,? 。可
我真奇怪,你踱来踱去,不谈正事,不知道说些什么? 。”
“你不必惊讶,”米卡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说,“难道还叫我谈那只
臭狗,谈那个凶手么?你和我已经谈得够多了。我不愿意再谈论这臭人,
臭丽萨维塔的儿子!上帝会杀死他的,你往后瞧吧!你别响!”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走到阿辽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闪
着光。
“拉基金不会懂得这个的,”他开始说,似乎兴高采烈起来,“至
于你,你却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来。你瞧,我早就想在这里,在这
剥落的牢墙里面,对你倾吐许多话,但是却还一直闭口没谈最主要的一
件事:时间似乎还没有到。现在总算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好对你吐露我
的心里话了。兄弟,我在最近这两个月里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个新人。
一个新人在我身上复活了!他原来就藏在我的心里,但是如果没有这次
这一声晴天霹雳,他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真可怕!说到我今后会到矿
山里去用铁锤挖二十年的矿,那有什么,我并不怕这个,我现在害怕的
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个复活的人又离开了我!就在那里,矿山里,地
底下,自己的身边,在同样的囚犯和凶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颗人类
的心,和它融合无间的。因为在那边也可以生活,也可以爱和悲伤的!
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复活起来,可以花费许多年的光阴来照顾
他,最后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中培育出高尚的心灵,慈悲的胸怀,让天使
再生,使英雄复活!他们这类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们这些人都是对
不起他们的!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梦见了‘娃娃’,‘娃娃为什么这样穷?’
那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那样一个时刻对我昭示的预言!我要为着‘娃
娃’而去流放。因为大家都应当为一切人承担罪责。为一切的‘娃娃’,
因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将要为大家
而去,因为必须有人为大家而去。我没有杀死父亲,但是我应该去。我
甘愿接受!我是在这里才想到了这一切的,? 。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
他们是很多的,那里有成百上千这样的人,在地底下,手持着铁锤。是
的,我们将身带锁链,没有自由,但是那时,在我们巨大的忧伤中,我
们将重新复活过来,体味到快乐,——没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
也不能存在,因为它就是上帝给予的,这是他的特权,伟大的特权。? 。
上帝啊,人应该在祈祷里忘记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没有上帝,那
怎么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人们真要把上帝从地上赶走,
那我们会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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