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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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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电报骗到工地上来的,离大学毕业只差半年。他所以骗我来,是被反右运动吓
昏了,生怕我的嘴巴没遮拦。我并不感激他!我到工地小报工作时,正赶上“大跃
进”。那时,我未尝没有受到那种狂热的熏染,但是没有多久,我就觉得这种狂热
是对科学和人性的亵渎。我看见象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明明懂得科学,却也象一
群傻瓜似的赶到山里去伐木,砍树,把整棵整棵的松树、杉树塞到一个碉堡里炼什
么铁,然后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请赏,自欺欺人地填写“合
格”的化验单。装模作样地开展览会,还要我写报道。天哪!我的神经快炸裂了。

    我父亲拚着老命,处处显得比别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直哼哼,
呼么喝六地唤我端汤拿药,气得我直发抖。捧着药罐子骂他:“你历史上犯什么过
错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在犯罪!一个水利工程师去伐木砍树,听任水土流失,还不
算犯罪?!”他被我骂得心脏病暴发,抽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赶紧捂上我嘴,最
后竟跪下来要对我磕头。“阿芳!阿芳!……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这么讲呀!”我气
愤他,又可怜他,把他扶上床。他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埋葬了父亲,觉得自己也被活埋了半截,埋在弄虚作假的气氛里。

    唯其如此,我对虚假的艺术愤慨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当我发现许屏那
尊题为《力》的女性胸像时,我倾倒了。

    我久久地在那尊石雕面前徘徊,在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寻求心灵的宁静。我
低头看这件作品的题名和作者的姓名时,听见丁南北问靠在柱子上的那个瘦高个儿:
“你打算把它放大到石母峰上是吗?”于是,我便认得了许屏,连同对这位丁南北,
印象也好了许多。这位团总支书记虽然在艺术上赶大流,却还有点鉴赏力。

    我以工地小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许屏,正巧,就在大坝工地。这位雕塑家正痴
痴呆呆地琢磨着石母峰——那块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记者证时,让他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而后便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刚
说罢来意,他又退后一步,摆着手:“不!不!……你侧过半个脸,……唉呀!你
应该做我的模特儿。”

    这种属于艺术型的神经质,我也见过几个,大半是装腔作势,讲起话来夸张得
要命,有时是很能打动姑娘们的心。动不动请人做模特儿,也常常是这帮子所谓的
艺术家们吊膀子的拿手好戏,以前,我也碰见的多呢!我回答他们的总是一声冷笑。
但这回,我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异常猛烈,管这个许屏是真是假呢!我忽然很愿意接
受他的挑逗。

    我大胆地回答道:“你愿意的话,我就做你的模特儿吧!”

    刹那间,他的脸红了,红得象夕照染红的山峰。

    他讷讷地说道:“我……我说着玩玩的。”

    我笑了。开始是挺自然的笑,后来,我自己也觉得做作了,我在没法使自己的
笑容变得妩媚。我知道我的一嘴牙齿歪歪扭扭,我在控制嘴唇开闭的分寸。真见了
鬼!我眼见他脸上那种激动感消失了。

    我暗暗自忖,怎么我也陷入了一见钟情的套子了呢!如果哪篇小说里写这么一
段,我一定会斥之为俗套,但恰恰自己钻进了这个套子。

    因为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太多的人的屈辱,我稍明事理便下决心要做一个抗世
违俗的人。我竭力培植一种带点冒险的性格。我发过誓,如果我爱,那就不顾一切
地去追求。我自命不凡,在大学里都没有遇上几个够瞧几眼的男子汉,却在二个山
洼里碰上了这么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当我知道许屏决心留在工地上时,我高兴得差
点发痴。那年清明节,我竟在父亲的坟上栽了一株小树。感谢他的灵魂,给我安排
了这段姻缘。

    丁南北带领着他那一帮艺术狂徒们回学校去了。不久,毕业分配,就许屏一个
人志愿来到了工地。指挥部拨了一间屋子给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帮他布置起来,还
到木工房为他定做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转台。我的过分的殷勤惹得报社的同事们窃
窃私议哪有姑娘家主动追求男人的!我却偏要表示这种主动,我爱上谁,是恨不得
向全世界宣布的。

    可是许屏一直没有领悟我一举一动的用心。一天,我从城里买了一本汉代石刻
画册。送到他手里时,我等着他俯下身来亲我一下,哪知他一埋头便钻到霍去病墓
的大石雕里去了,一叠声地惊叹:“呀!人!伟大!伟大……”我噘着嘴,说道:
“再伟大的人也要有爱……”“是啊!是啊!爱……没有爱,能创造出这种东西么!……”’
他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也在为那些石马石虎惊心动魄。我意会到他讲的爱是一种更
博大的情感,但是我此刻却只要一种自私的爱。我有点气恼了,我花了几十块钱买
了一本画册来,却让那些石头的生命把他的灵魂夺了过去。我一手夺过画册,没等
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势扯过他的肩,狠狠亲了一下他的面颊。我责怪自己的追
求竟会堕落到死乞自赖的地步,扭过脸便跑开了。我下决心不去睬他。让他自己品
品是什么滋味吧!难道我这么大胆的举动还不能使他明白!在五十年代的姑娘中,
谁敢!

    但是爱情这种游戏真怪!你越想冷却它却燃烧得越炽烈。我失魂落魄了几天,
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理由似乎很充足,我问他:“为什么你给那尊石雕
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力》。”

    他眨巴着恍恍悠悠的眼睛,说道:“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唉!我自己也说
不好。我并不满意那个作品,我正在考虑,要重新做一个……”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模特儿吗?你别赖,你说过的!第一次看见
我时就说过的……”

    他突然盯着我,眼睛里燃烧起一种创作冲动的火花,前前后后地端详着我。我
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一刹那的感情是真诚的,我在想着那尊石像应有的神情,
我在微微发怔,因为我也渴求爱和仁慈。

    他用一种近似庄严的声调说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儿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不是乡下人!”

    “我想想……”

    “想什么呀,我会和你配合得很好的!”真是见鬼,一讲出配合这两个字,我
心灵里另一根神经突然颤抖了,确是有一种力在我身体里朝外溢……

    “现在就开始么?……”他问道。

    “我们都不要错过灵感!……”

    “我再想想……”

    “哎呀!原来你身上也有那么多人间烟火。”

    大概这句话刺痛了他。他默默地把门锁上,把窗帘拉严,只留下临湖的一扇北
窗,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窥视的。

    他绝没有想到,等他转过身来时,呈现在这个雕塑家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半裸的
丰满的姑娘的身体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的动作竟是这么快!几乎是把上身的
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犹豫,我的这股勇气就会消失,那一刻儿,我一点也不
觉得难为情,只感到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点醉。

    我的眼里溢出了这种醉意,有点潮润润,我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脯……我
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看我,看我的一切……

    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塑刀铿锵的声响,也没有工作台转动的声响,甚
至连揉捏泥巴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屋子静极了,静得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
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脸,没料到,看见的是他失望的眼神,刚才那种火花,熄灭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这不是我想象的。”

    我窘得几乎发抖,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他那双严峻得可怕的眼睛,两道冷
光射得我通体冰凉,本来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我不知所措,没有勇气再看
他,只听见他在嗫嚅,象是对我说,又象自言自语:“这个姿态,这个眼神,表达
的是另外一种意思的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我噙住一眶眼泪,披上衣服,忽然想跳起来,朝他吐一口唾沫:“你不是人!”
但最后却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求饶似地问道:“……你想象是哪一种……”

    因为我身上有了衣服,渐渐地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用一种探讨艺术
的学究口气说道:“……刚才,你的那种眼神,只是一种欲,那是一种自私的欲念……
是一种卖弄风骚……你说呢?!你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说
呢?……”

    还说我呢!我气疯了,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不是人!不是人!……”冲出了
门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色彩,对极了!这个从
育婴堂捡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我拼命想把
他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时也真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这个
清教徒,这个混蛋,能把泥巴和石头摆弄出生命来,却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腾
得几乎变成石头。

    按我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屈辱之后,是会变得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但是,爱情!
唉!这种又是酸又是碱的玩意儿,竟能使原来自以为坚挺的心,稀释,甚至销溶得
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想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
在食堂里买饭菜,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这个一米八四的个头儿。我
强制自己的眼皮垂下来,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从褂子口袋的窟窿里伸出
来的手指,比他的脸,更加使我心旌摇晃。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我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
用最原始的方法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有什么关
系呢!与其说是心灵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说,只是生理的要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
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的祖先传授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
和一个我并不爱、却天然具备男子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带点野性的粗气。我往往
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那是我觉得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由一个真正的
艺术家来雕塑的,那一刻儿,却象一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有一副比运动员还健壮的体魄的男人,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
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象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顿能吃八个
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象一个逃学的学生看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朝哪里放。
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也想学几句文诌诌的话,翻开我订的——其实
是为许屏订的——美术杂志:“……这就叫油画?对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赶明
儿得空,我也学学。”“这雕塑真难看!还不如我们村里捏面人的,带彩。”听他
这样谈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让我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到另外一个水库工地。那个工地在他东北老家附
近。他终结巴巴说道:“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妈不知该怎么乐呢!”他
还在我耳边说。“东北家家都烧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我们都可以脱光了抱在
一起……”我推开了他。我心绪坏极了,本该发火,却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不会
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算结婚了么?不!咱
俩好来也好去,算是你有过我这个相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
粉刺的脸蛋,竟沾着泪珠呢。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罗曼史,居然并未引为别人的谈资。我倒真希望传几句
闲话到许屏耳朵里去。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
的要调走,有的要调出蓄洪区,我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凹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
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结束,大饥荒的幽灵已经降临,
食色性也,没有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真见鬼罗!我没出来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向丁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
又不是卢梭,想写一本忏悔录留给后世。但是不把我灵魂里的脉络理清楚,许屏的
事,能讲得清楚么?

    我怀孕了。我慌了,我自以为的秘密,将会随着我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
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了。那一阵子,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受传统观念的束缚,
况且这是一段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咀嚼的姻缘。我发疯一样地参加工地上的体力劳动,
想叫肚里那块肉让千斤重担挤掉,我也希望它会因蛋白质的几乎绝迹而自生自灭,
但是都没有用。它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
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躲了他几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我寒
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隐秘,却偏偏让他撞上了。

    他风尘仆仆,象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地瘦了,满脸络腮胡茬,眼睛却出奇地
明亮——这是他创作冲动时常见的眼神。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
一个石匠,因为解放前在山里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里干活。那一阵子,
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个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
难怪!他自己也象个劳改犯。

    那时候,我哪有兴致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的宏伟计划!我生怕他的眼睛注
意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来,艺术家会发现我已变粗的线条的。我有意坐在
暗处,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他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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