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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2期-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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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轮胎是一个懒汉，挖了鱼塘，不好好干活，每天打麻将，听说还会吸毒。鱼塘里的鲤鱼草鱼和鲢鱼，像无人管教的孩子，在寂寞中自己长大。有人去鱼塘偷鱼，废轮胎也不管，没有时间管。废轮胎打麻将太忙，可以打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觉。土豆选择废轮胎家鱼塘边作为逃跑前的汇合地点非常合适。废轮胎家鱼塘四周很少有人，鬼也不见一个，躲在鱼塘边的柳树林里，绝不会被人发现。柳树林后面一百米处，是一片斜坡，斜坡往上，就是山脚，翻山逃走很方便。在土豆的逃跑计划中，他和树叶只能徒步翻山逃走，不能坐车子。
场面有些惊险，跨出了第一步，脚就收不回来，脑袋就提在手上了。土豆在包谷地里奔跑时，耳边有惨烈的刀棍之声。响声在空气里摩擦碰撞，乱成一片。土豆不断回头，没有发现追兵，跑得更快。小学校歌咏队学生的歌声隐隐约约穿过下午疲惫的阳光，在包谷的宽大叶片上跳跃。篮球场上学生的喊叫坚硬锋利，追击速度很快，喊叫声飞出学校围墙，飞过包谷地，霰弹一样成片射来，击中了土豆的脑袋。两只马蜂在头顶盘旋，扭动着矫健的身子，快速扇动翅膀，好像在寻找角度，准备向土豆的脖子发动攻击。土豆顾不了那么多，只会朝前狂奔。他很快钻出包谷地，趴到田埂边，看清废轮胎家鱼塘边没有人，又一跃而起，射进了柳树林。
土豆坐在柳树下大口喘气，阳光穿过柳树林，像斧子和菜刀，砍到土豆的身上。地上的乱草中升起热气腾腾的血腥味。鸟在树上飞起飞落地拍翅膀，好像哨兵。大群知了趴在树干上幸灾乐祸地高声嚷叫，仿佛在通风报信。鸟是朋友，知了是叛徒，土豆捉住一只趴在树干上大声瞎嚷的知了，用力一挤，知了就变成了稀泥。他把知了的尸体甩到地上，抓一把乱草揩净手心的恶臭，抱住树干张望。
这时土豆听到鱼塘边传来人的说话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两个人在说话，一男一女。土豆吓得七窍生烟，骨头发软。他迅速趴下身子，把脑袋埋到乱草里，这个动作，有些像鸵鸟躲避灾难。土豆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道理，根据杂志上的文章，讲过可笑的鸵鸟的故事。他说鸵鸟非常笨，被人追得无路可走，就把脑袋埋进沙堆里，以为自己看不见人，灾难就不存在。他说学生的学习也是这样的，自己学不好，不要把头埋到沙堆里，要挺起胸脯，勇敢面对人生。后面的道理学生听懂了，若有所思地眨眼睛。前面的鸵鸟传说学生不理解，没有发出笑声。土豆知道学生没有见过鸵鸟，反应有些迟钝。其实土豆也不知道鸵鸟长成什么样子，他只到过县城，没有看见过真的大象老虎和鸵鸟。土豆的知识大多来自书本，这就叫做知识的力量。有了知识就有了整个世界，土豆反复向小学生们灌输过这个道理。
现在，马尾村的知识分子土豆变成一只愚蠢的鸵鸟，趴在乱草中，不知所措。他的世界无比窄小，圈定在两棵柳树之间。如果树叶家的人正好赶到，站在身后，举起锄头朝土豆的脑袋砸下来，他扑哧吐出一口血，霎时就毙命了，像那只被人类的手指挤成肉泥的可怜的知了。
土豆无计可施，他不能跳起来再跑，那样会暴露，当场完蛋。土豆趴在乱草中，闻着草叶上散发出来的知了尸体的臭味，对鸵鸟的悲哀有了更深的理解。
鱼塘边男女交谈的声音很清晰，土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目光穿过乱草的叶片，朝射出声音的方向探去。他看清了鱼塘边的两个人，一个是废轮胎，一个是裤带，废轮胎是懒汉，裤带是骚货，两个人在马尾村名声都不好。
废轮胎伸手搂住裤带的脖子说，裤带我喜欢你的名字。
裤带把废轮胎推开，响亮地咂着嘴巴说，男人就喜欢女人的裤带，不要脸！
废轮胎厚颜无耻地笑着，手在裤带的胸前忙起来。
裤带说，废轮胎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废轮胎说，我不想拿开，我要把你带到那间小房子里，我们在房子里面干。
鱼塘边有一间破旧的红砖小房子。
裤带说，好个鸡巴，废轮胎先拿钱来。
废轮胎说，今天没有钱，明天给你，我不会差账的，没有钱我会给你鱼，你喜欢吃鱼对吧？
裤带说，废轮胎你讲话就像吐屎，上次没有钱，我就收了你的鱼，这次不干了，我不想要你的臭鱼。
废轮胎不说话，一只手抱住裤带乱啃，另一只手朝裤带的胯下伸去。
裤带是女人，却长得结实，有一把好力气，她像一条粗壮的蟒蛇，剧烈扭几下，很快挣脱了废轮胎的手臂。废轮胎不甘心，朝她扑去，她稍稍闪开身子，飞起一脚，踢中废轮胎的裤裆。只听到叭嗒一声，鱼塘里水花飞溅，裤带把废轮胎踢到鱼塘里了。
土豆差点笑出声来，他抬手捂住嘴巴，重新把脑袋埋到草里。
忽然有人伸手摸土豆的头，土豆吓得心脏骤停，无力地趴在地上等死。
树叶说，土豆我们走吧，赶紧走，不然家里的人要追来了。
树叶站在土豆的身后。
土豆跳起来，抓住树叶温暖的手，朝柳树林不远处的山脚跑去。
九
三天后，乡村教师土豆牵着马尾村姑娘树叶的手，走进了一座名叫阳城的城市。
阳城是一个好名字，这个地名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阳就是太阳，太阳就是温暖，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男欢女爱、情投意合，这就叫温暖，也叫做希望。古人和现代人，都对阳光有好感，世上安全可靠的东西，大多用阳字来表达，比如阳刚之气和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阳光投下会有阴影，阴影里会生出罪恶，阳城也有骗子和杀人犯，阳城也需要警察的保护，这是不奇怪的，只要逃出马尾村，世界就变得宽大和生动了。
他们在街边找了一条石椅坐下。
他们一路奔波，连续不停地坐了三天的汽车，非常疲惫。
土豆说，阳城这座大城市，我早就想来参观了，这里的学校很有名，老师非常有水平。
树叶说，我现在太累了，想睡觉。
土豆说，你可以在这里开展自己的事业，你的中专文凭是有用处的，阳城没有苹果园，可是有很多树和草地，你可以做一个绿化专家。
树叶说，我不想种树。
土豆说，不做绿化也可以，你就另外找一个工作，反正阳城大得很，可以干的事很多。
树叶说，你也要找一个工作，你去上班，我也去上班，下班回来一起做饭吃。
土豆说，我不一定在这里找工作，我还是喜欢教书。
树叶说，你就在阳城的学校找一个工作。
土豆说，在阳城的学校里找工作是可以的，我的水平不会比阳城的老师差，不过我还是想回马尾村，那个地方更适合我，马尾村的学生也更需要我。
树叶说，你不能回去，马尾村现在很危险。
土豆说，现在不回去，过几天再说。
树叶说，你要把我丢在阳城吗？我在这里怎么办？
土豆说，我会帮你找到工作，你的事业展开了，我就可以放心地回马尾村。
树叶说，你要是回马尾村，我也要回去，我不想一个人留在阳城的。
土豆说，阳城对你的发展非常有利。
树叶说，你走我也走。土豆无言以对。树叶低头抹眼泪了。土豆说，当然，暂时在阳城找工作，躲过危险，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的工作有前途，我也会考虑不走，把老婆和儿子接来一起生活。
树叶不说话。树叶无力地靠到土豆肩上，很快睡着了。她没有说谎，三天长途颠簸，把她累得够惨。
土豆四处环顾，在街边的花花绿绿中寻找旅馆招牌。一个小贩用自行车推着小烤炉和几个烧红薯过来。土豆买了两个烧红薯，自己吃一个，为树叶留下了一个。
一个瘦削的男人走过来，挤到土豆的身边坐下问，要碟子吗？想看吗？好看得很。土豆问，什么？瘦男人说，黄碟，都是外国人，保证清楚，毛都看得见。土豆问，什么黄碟？瘦男人盯住土豆，咧嘴一笑，认出土豆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他伸手拍拍土豆的肩膀，捂住嘴巴低声问，我还有好东西要不要？便宜卖给你。
土豆问，什么东西？
瘦男人说，假钞，很多，要多少都行，你花五十块，就可以买到一百块，钱变多了一倍，这种好事你不能放过。土豆没有听懂，疑惑地摇摇头。瘦男人问，你带钱了吧？出门在外，一定要带够钱，钱少了不方便啊，钱一定要多，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
土豆点点头。瘦男人说，我可以让你的钱变得更多，就像变魔术。
土豆笑了起来，摇头说，你不可能会变魔术，我看你不像。
瘦男人说，把你身上的钱拿出来吧，我变给你看。
土豆坐直了身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没有带钱。
瘦男人说，交个朋友吧，我会帮你找到更多的钱。
土豆问，你是什么人？
瘦男人说，我是你的朋友。
土豆冷冷一笑，这时，树叶睁开了眼睛。树叶吃惊地看着坐在土豆身边的陌生男人。街边有人扯开嗓门尖叫，警察来啦。瘦男人一跃而起，夺路逃走了。
树叶看到土豆手中的烧红薯，非常高兴，抢过烧红薯，一边撕皮，一边张口大吃。
他们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热闹的街景，像两只丢在街边的布袋，看到眼睛酸胀，心里发闷，才站起来走路，满街找旅馆。一路辛苦打听，走了好几条街，将近天黑的时候，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便宜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十平方左右的小房间，位置在一楼走道的底部，光线暗淡，湿气浓重。房间里有两张床、一把椅子、一个电视、一个小柜，一个卫生间，阴湿的霉气四处弥漫。土豆和树叶来自乡下，熟悉阴湿的霉味，不熟悉卫生间。树叶拖着土豆跨进卫生间，惊奇地问，这个房子用来干什么？土豆站到马桶边，低头思索了一下说，这是厕所，我知道了，这个东西叫做马桶。树叶尖声笑起来。
摆在土豆面前的难题，不是古怪的马桶，是美丽的姑娘树叶。一男一女两个人，睡在一个小房间里，显然不合适，可是，花钱再开房间，又是一种浪费。
土豆对树叶说，怎么办？我们不能在一个房间里睡觉。
树叶说，你睡一张床，我睡一张床，有什么关系？
土豆说，问题是我们就不能住在一个房间里。
土豆表情严峻，树叶蛮无所谓。树叶甩掉鞋子倒在床上，做出了想睡觉的样子。土豆转身出门。他想再开一个房间自己住，走到走道口的住宿登记处，看到坐在柜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土豆就犹豫了。五十块钱住一个晚上，还是让利的优惠价，实在太贵。五十块钱够马尾村的小学生读一个学期的书。土豆绕过登记处，走出旅馆小门，来到了小巷里。
土豆走出小巷，拐到大街上。街上的噪声黏稠沉重，嘈杂纷乱，一浪高过一浪。土豆在噪声的泥浆中跋涉，走了半条街，在街边小店里买了几个肉包子，转身回旅馆了。推门走进房间，看到树叶已经睡着，土豆默默坐到了床边。
树叶闻到肉包子的香气，睁开了眼睛。
土豆说，吃包子吧，我已经吃过了。
树叶兴高采烈地坐起来。树叶吃包子时，土豆打开了电视机。
马尾村小学的办公室里，也有一台大电视机，办公室外面的房顶上，架了一个卫星锅盖。正常情况下，土豆每天晚上都要去办公室，看一个小时的新闻节目，了解国家政策，掌握农村教育水平和大城市的风貌。他只有二十六岁，换到大城市，正是谈情说爱的年纪。在马尾村，土豆成熟得很快，已是一个稳重的领导。现在，来自乡村的教育工作者，困在阳城的小旅馆里，身边坐着美丽的姑娘，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如何面对渐渐逼近的夜晚。
看电视的时候，可以不讲话，对身边的姑娘视而不见，还可以消磨难熬的时光。可是电视不是墙壁，也不是布帘子，不能把一对男女隔开，不能阻挡姑娘的身体散发出芳香，这是问题的要害。
土豆心神不宁，盯住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窗外没有风，时间是晚上八点，天色黑定了，城市的灯火全部点亮，车声和人声依然在窗外滚动。树叶也不说话，好像同样有心事。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坐着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忽高忽低，与心脏的跳动频率相近。屏幕上的光线闪闪烁烁，宛然土豆和树叶忽明忽暗的心情。熬到了晚上十点钟，树叶响亮地打了一个哈欠，对土豆说，土豆我要脱衣服睡觉了。
土豆说，你先不要脱衣服，等一下。
土豆躲到了卫生间里。树叶脱下衣服，钻进被子大声说，土豆你可以出来了。
土豆从厕所出来，坐到自己的床上。土豆没有脱衣服，忐忑不安地熄灯躺下。半夜，意料中的情节出现，树叶地从床上滑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土豆的床边，浑身抖颤地抱住土豆说，土豆我害怕，我要跟你睡。
土豆急忙坐起来，他并没有睡着。
土豆无处可逃，他僵硬地抱住树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
土豆抱住树叶姑娘温暖的身子，低着头，上下牙在打颤，发出密集的撞击声，他在身体的震颤中坚持着，相信自己绝不会犯错误。
土豆确实没有犯错误，他抱着树叶坐到天亮，迎来了阳城的第一缕灰白的曙光。
十
第二天清晨，土豆出门了，他要尽快为树叶在阳城找到一个好工作。
树叶有了工作，就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可以挣到工资，有了工资，就可以支付住房的租金，不是支付旅馆的租金，是支付出租房的租金。运气好的话，树叶工作的单位会分给她宿舍，树叶的生活有了着落，土豆就可以放心回马尾村了。
土豆对马尾村的教书生活非常怀念。
土豆不会冒失回马尾村，他会先去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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