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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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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一次搂她的腰,还是在一座每次只能承受两人通行的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她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下面是湍急的水流与石头。我搂着她的腰,把她从两块木板间一点点拔了出来。严格说起来,我都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感慨几句,转身回走,走过一个街角,她从一辆的士上跳下来,不由分说抓住我的手,往车上拽。我说干吗男女授受不亲。她说,看到那三千块钱的份上,给你介绍一个落脚处。不收钱。
  车子七拐八拐,北京城大得在我想像之外。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这个与南京城迥然相异节奏异常迅速的城市,没想明白自己来这里干什么。车子在一间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下。小薏跳下车,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迟疑地跟上。我说,这是你家?小薏摇摇头,是我爸家。不是我家。小薏指了指在门口廊柱下踩着滑板步伐像猫一样的少年说,我弟,大头,与我不是一个妈生的,你甭睬他,他嘴臭。
  这是一户非常奇怪的人家。独自在外面飘泊了大半年的姐姐回家了,做弟弟的也当没看见。屋子里很静,一个穿佣人服饰的老妈子在擦拭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玻璃茶几,见我们蓬头污面的样子,皱起眉。小薏没理她,拽着我径直上了三楼。三楼有六间房,小薏推开靠楼梯口的房门,你睡这。看见没,过道尽头是卫生间。旁边是盥洗室。
  楼梯咚咚地响。那个叫大头的少年怀里夹着滑板上了楼,看我的眼神极是不屑,嘴里说道,怎么,从路上捡了这样一个垃圾回家?两眼无神,印堂发暗,恐怕活不过二十三啊。
  这家伙的嘴是臭。小薏的眉毛啪地一竖,舌底绽出雷,滚。
  我挠起头,这里恐怕并非好的落脚处,还是自谋出路的好。这种人家少不了纠缠不清的恩怨,自己还是不当夹心饼干的好。我提起包,我还是去别处吧。以后,有机会电话联系。
  小薏没再拦我,抓起纸笔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在北京的手机号码。记住了。
  我举步往楼梯上迈,大头突然扔出手中的滑板,我这一脚踩上,重心顿时失去,身子前仆,一个月前受伤的部位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我的怒火上来了,跌跌撞撞爬起身,妈的,仗着老爸有钱是不?我老爸过去恐怕比你老爸更有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跳上去,扼住大头喉咙,提膝对着他的小腹猛力一撞。大头闷哼出声。我抹掉头上的血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捡起包,抬头看看小薏。小薏笑呵呵地拍起巴掌,竖起大拇指,干得好。不过,你得当心,晚上小心被他打闷棍。这活他拿手。
  
  6
  我在北京城呆了下来。我以为自己与小薏的关系就到此为止。茫茫人海,大家都是一个小水泡。我在一家快递公司找到活,每天背着一个大行囊,穿着后背印有大田速递的制服,骑着公司配发的山地车,在城里疯转。没两个月,我熟悉了小半个北京城。但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来北京做什么。我交上几个朋友,都是同事,同住在朝阳区某大厦的地下室里,四个人一个房间,房间二十平方,与大学时住的寝室差不多。赵志明念过高中,整天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小黑平时话不多,做事有板有眼。李强的性格比较懦弱,跑腿的杂活往往是他干,晚上喜欢磨牙,还说梦话,喊妈妈。他们是农村的孩子,分别来自福建、山东与河北。我挺喜欢他们。他们三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家伙,骑了一天的车,下了班后仍有精力在大厦前的空地练车,光着膀子玩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花活,喜欢玩山地车。
  
  小黑车技最好,能把车子拎在空中玩神龙摆尾,通过双手对笼头的控制,能让车子始终处于一个平衡点上。赵志明的速度最快,冲刺时好像骑在子弹上。李强无师自通了一手精湛的修理活,能把车子的每个零件都调养到最佳状态。我跟着他们学玩车。我应该是有一点运动天份,在大学踢足球时基本上能做到每场进一个球,人送绰号独狼爷,意思是讲罗马里奥看到我也得喊一声爷爷。很快,我掌握了其中的一些要领。比如冲刺,发力加速要平滑流畅。在竭尽全力的同时,为了保持对车的控制,当一侧的腿用力向下踩动踏板,同侧的手臂要用力拉车把。上身要放松,车身不要左右大幅度摇摆,那样会使车子难以在一根直线上冲刺,而且如果地面上有什么滑的东西,如水,沙子和油等,倾斜的车轮将会侧滑,让自己跌得人仰马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小黑的平衡技巧,关键点是手眼心的同步协调,脑子里最好是空无一物。但我总比不过小黑。他是玩山地车的天才。没亲眼目睹的人是没法理解一辆车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骑法,后轮着地,365度转圈,再跳跃式前进;在高速行速时,双手松开,人跳上车座;蒙着眼在20公分宽的圆花坛上兜圈;至于骑车上台阶那更是小菜一碟。我觉得小黑没去杂技团真是可惜了,那些杂技选手也没有他骑得好。
  
  天渐渐冷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放了寒假的某大学操场与小黑他们玩车,小薏出现在我面前,脚下踩着滑板疾速而来,眼看要撞到我,前脚离板时后脚踩板尾,板子跳到她手中。小薏嘴角挂起笑,仿佛我们昨天才分开,说,释元,你的车玩得不错嘛。我指指小黑,说,他是我师傅。小薏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叠钱,给你,还你的钱。我想了想,把钱装进口袋。经过这几个月,我发现赚钱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可没有煮熟的鸭子那样硬的嘴。我说,你现在玩滑板了?小薏说,滑板至尊。我没了话。小薏说,再见。我向她摆摆手。小薏踩着滑板走了。我心里怅然如失。李强跑过来问我这女孩是谁。我说,关你屁事。
  这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小酒馆喝了三瓶白酒。
  我酒量不是很好,没多久,醉了。回到住处,他们睡下了,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发呆,看着浮在灯光里碧绿的草以及远处熊熊燃烧的霓虹,只觉得骨头里都是火药。我很难受,但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受。这是我自找的生活,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在某公司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上所谓的白领生活。生活是一剂鸦片。我并不想像父亲学习,虽然我不可能取得他那样的成功。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独立在生活之外,与这些在黑暗中沉默无言的建筑无关,与这些躲在屋子里生死病老的人无关。我想了半天,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小薏的电话,我说,你来一趟。半个小时后,小薏从的士上跳下来,拨弄着额头上的短发,说,我以为你都忘掉我了。我说,没忘,一直在心里头搁着。小薏说,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想看看你。小薏说,现在看完了吗?我说,没看完,我想看你一辈子。小薏沉默了,转移话题,你们几个人的车都玩得不错,为何不组织成一只车队,去比赛?赚的钱多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说,哪里有比赛?小薏白了我一眼,说,猪呆在猪圈里当然不晓得外面的事。有许多俱乐部都搞这样的比赛,有奖金。许多人私底下还比,下的赌注就更大了。怎么着,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我说好。我们拦下一辆的士,朝首都机场的方向而去,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拐上一条幽静的小路,不多时在一间工厂门口停下。里面灯光大盛。音乐声震耳欲聋。一路上,小薏没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她的脸闪出柔和的光泽。我问她这是哪。小薏说,大山子。原来是废弃的工厂,后来被人买下来,改装成现在这个模样,是一个私人户外俱乐部。主人姓侯,叫他侯子就可以了。小薏是这里的常客,熟稔地与人打招呼。厂房很大,约有三层楼高,靠东边的墙被装饰成悬崖,四个腰间系着保险绳的年轻人正在徒手攀登。西边墙下是一组由木材、沥青、水泥搭成的障碍台,还有几个横七竖八的汽油桶、巨大的电缆辊子和大货车的外胎。一个戴头盔的人在做自行车攀爬,行进中的转身很漂亮,两轮同时离地,车身腾空转出一个锐角,不过没有小黑摆出的角度大,动作也有点局促。三个年轻人在下面拍手叫好。大厅尽头是一个U形滑板台。上面也有两个穿着肥大衣衫的人在做着种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花哨动作。小薏冲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喊了声,侯子。
  侯子回头看了一眼,摆转龙头,从油桶上跳下,动作熟练流畅,每一次起落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侯子摘下头盔,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要比我大上不少,可能有三十岁左右。侯子说,小薏,这么晚还赶过来啊。难得。这位是?侯子把手伸给我。他的手挺硬的,手心中有茧子。小薏说,释元,我朋友。他的车玩得不错。我摇摇头,我的车不行,我朋友的车还不错。侯子把手中的头盔递给我,怎么着,上去试试?我看看小薏。小薏点点头。我戴上头盔,顺手拎起车,真是一辆好车啊,简直与雀巢咖啡的广告词差不多。自行车攀爬运动的规则很严,我在书中看到过,脚落地、手触障碍或移动位置都要扣分,只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在保持平衡的同时,用“蹬推”动作攀越几乎让一般人走也走不过去的障碍物。但这几个月的功夫不是白下的,在驶过辊子中间的轴心时,我把车轮子从上面轻轻一点就凌空而起,稳稳地落在前面的木台上。下面响起巴掌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小薏已是满脸笑容。可惜当我几乎要完成整个攀越过程,准备从木平台跃上最后一个油桶时,距离把握得不够好,没能凭借腿部力量提起悬空的后轮,结果受力点正好落在油桶突出的边缘上,掉下来。我取下头盔,挠挠头,很惭愧地笑。侯子说,练了多久了?我说二个来月。侯子赞道,不错,有前途。如果最后一下你能把脚踏板当成受力点,就能保持身体平衡。
  小薏说,侯子,他还有几个同伴,手艺不错。不是说过些日子有个什么障碍赛吗?
  侯子叨起一根烟,带过来让我瞧瞧。
  
  第二天晚上,小黑用他那辆送信的山地车镇了全场。攀爬就不提了,动作干净利落,还表演了一套自创的“龙卷风”——双手抓住车把,车子在身下飞快旋转,就没法理解他是用什么办法在保持平衡的同时在车上翻过来跳过去,有时跳到前轮,有时跳到后轮,一连转了九个圈,旁边的人都围上来,啧啧称赞。侯子大喜,当场表示叫小黑加盟他那儿。侯子没提我,也没提赵志明与李强。这个结果本在我预料之中。小薏的脸色难看了。我没想到的是小黑竟然一口回绝,说,我们四个人是一伙,是兄弟。要上一起上。山东人就是够义气。我有些感动。侯子没再说什么。回去路上,我劝小黑机会难得,大家是兄弟不假,但兄弟中有一个因缘际会成了龙虎,其他人也高兴啊。赵志明与李强也在一边帮腔。小黑的心活动了。小薏在一边发话,我瞅你们四个谁也不比他们那车队中的几个人差,得了,你们不如干脆成立一个车队,报名我来想办法。现在你们差的就是一辆好车子以及专业人员的指点。这一番话就拨了云雾。小黑顿时嗷嗷叫唤,好主意,就这么着。
  只是买车的钱与请教练的钱从哪里来?李强问小黑。我还没吭声,小薏说,我有二万多块钱,借给你们。你们拿了奖金后还我。李强吐出舌头,乖乖,万一我们没拿到名次,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小薏呵呵地笑,没说什么。我也笑。如果小薏不先开口,我也会拿出父亲留下的存折,虽然我至今也没去银行查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但买几辆三四千块钱的比赛用车应该不是问题。受教育的程度以及物质的有无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或许可以这样说,穷对人最大的损害,就是思维上“穷”的烙印。
  
  一个月后,九九年新春的第三天,我们的“龙之形”车队在京城自行车攀爬赛中横空出世,获得团体第一。小黑还拿了个人冠军。个人奖三万,团体奖四万。小黑很慷慨地提议把他那三万块钱打进来平分。李强欢天喜地。赵志明笑得合不扰嘴。我看看小薏。小薏说,你们可以辞了快递公司的那活。为做一个职业车手奋斗吧。我指指小黑,那是他的事。我们三个都没有这个天份。许多事不是靠勤奋就行的。
  那你想做什么?小薏问我。
  你说,你信不信,这个龙之队不出半年就要解散,除非小黑肯一直做牺牲。但我想,他很快会交上新的朋友,别人会告诉他这样做太傻了。小薏说,为什么这么悲观?我说,我只是陈述将要发生的事情。小薏横了我一眼,你以为自己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我说,人性的幽微处大抵如此,说到底,人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熵。小薏愣了一下,那你对我也是一个熵?我摇摇头。我说不上我对小薏是什么感情。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了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是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写的。我在大学里就能背诵他写的那七十四首情歌。
  我的“你”就是小薏吗?也不知道梨雅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发起愣。小薏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很厌倦。小薏说,我也厌倦。我说,我明白,所以你玩攀岩、徒步、滑板、轮滑,从身体出发并不一定能抵到心灵,但在那充满危险的边缘,至少可以让汗水与心跳驱赶掉乏味与沉闷。小薏说,你吟诗啊。小薏的笑容很甜,像山坡下的一泓水。我心中一荡,脱口而出,我们做爱吧。小薏说,好啊,你找个地方。小薏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你没听错吧?小薏耸耸肩膀,笑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之间是男女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你进我退你疲我打你驻我扰你退我攻,最后以上床做一个总结陈词?上床也好,省得我老惦念着你。
  那算了,不做了。我说。
  别后悔哦。小薏咯咯地乐,踩在滑板上晃晃悠悠。
  我说,你教我滑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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