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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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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算了,不做了。我说。
  别后悔哦。小薏咯咯地乐,踩在滑板上晃晃悠悠。
  我说,你教我滑板吧。
  
  这天晚上,我与小薏躺在一起。她不是处女,我也不是处男,在认识梨雅之前我就不是了。所以我们俩配合得很好。小薏的皮肤像绸缎,像咖啡色的绸缎,像一匹光滑的让指尖发烫的绸缎。小薏的脸在夜色里发光,声音很细,释元,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我想了想说,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镜中花,水中月。只会越想越难过。不过,你为了我,我为你,我们为了彼此的需要而活着,这种选择还是不错,可以让我们在死去的时候没有遗憾。
  小薏把头枕在我胸脯上,真的可以这样吗?为了一个人,彻底地的,没有任何保留,完完全全地奉献出自己?
  我说可以。信徒就是这样爱他们心中的神。
  那我做你的信徒吧。小薏轻轻呢喃,腮边有泪。我帮她擦去了。
  
  7
  “龙之形”车队解散了,来得比我想像中快,不是因为分赃不均,他们的腿被人打断了,被小薏的弟弟大头打断的。我们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失败的基础上,而小黑他们贫贱的出身,无疑是扇了那些纨绔子弟们一个响亮的耳光。事实上,他们三个也认为“龙之形”所取得的一次次胜利是对有钱人的羞辱。矛盾早已出现,在一次街头比试中,脾气火暴的赵志明差点与西直门那带一个叫甲壳虫的车队动起手,还是小薏把他们的拳头拦下来。说实话,若非小薏带着我去拜访这个圈子里能说得上话的人,“龙之形”根本没有上场比赛的机会,只能在街头弄点小钱。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倒看得开。李强不满,说我们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要拿出一部分给那些人?我试图给他解释。话绕来绕去,李强就屈起手臂让我看他结实的肱头肌,说,我就不信老子赤手空拳打不出一个天下。李强平时的武侠小说真是看多了。我没话说了。
  那天下午下着雨,我们在一间烂尾楼的二楼练车,主要是他们三个练,我练滑板。
  
  侯子说我在滑板方面有天份,有着无经伦比的板感,尤其是起跳时,身体能处于一种完全伸展的状态,这是许多骨灰级玩家也缺少的东西。侯子这人的眼睛确实毒,三天时间,我就学会了豚跳,即用双脚带板起跳,这个动作是进入滑板自由世界的门槛。没半个月,我能做出小薏也做不出的动作,过了一个月便大模大样地去王府井教堂、和平街、北展等几个滑板人常聚集处抖一下身手。板子是沸点旗下的boiling。我本来想随便买一张板子就行。小薏骂了我猪头,说我的书都念到猪下水里。不仅要好一块好板子,还不能去一般的体育用品店买,得找玩滑板的骨灰级玩家托他们从国外带过来。我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小薏笑笑。第二天,小薏给我带来一块九层枫木板微波冷压制成的滑板。还有一双滑板鞋、一套滑板服、一个背包以及头盔、护膝、护腕、护肘等。我被全副武装起来。这些东西价钱贵得咋舌。我估计一个轮子至少要一百块钱。而背包里光轮子就有八九个,适合粗糙地面硬度87A的,适合街区硬度95A的,适合滑板场、U池等平滑地面硬度99A,规格也有好几种区分。
  我说,小薏,你真有钱呐。
  小薏翻起眼,又没花你的钱,你着急啥?
  我说,从哪弄来的?
  小薏说,这你就别管。你只管替我练好了,我还指望着拿你赚钱呢。练不上,我就把这板子当柴火劈了烧了。
  隔几天,我带着这副行头去侯子那。侯子的眼睛绿了,说,你丫真有福气。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侯子眼里,我的形象恐怕比较接近吃软饭的小白脸。侯子看我没什么表情,又补充一句,这是小薏她爸从法国带来的,你知道值多少钱吗?小薏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练,现在倒好,让你整天折腾。我没问侯子脚下的滑板到底值多少钱,再贵,也是放在脚下踩的,不是搁在屋里头让虫蛀的。不过,我确实有点感动。我没想到小薏会这样待我。
  小薏爱我吗?我不知道。我爱小薏吗?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爱是抛弃了信仰,舍弃了轮回,也是水遇上水,水遇上火,还是水火交融后出现在空中的那只红蜻蜓。但我没在北京看到一只蜻蜓。我是书读多了,坏掉了脑子。我所谓的“晓得”其实根本是“不晓得”。
  
  那天下午,我眼皮老跳,还让滑板打了一下脚踝,疼得要命。我坐下去揉,等抬起头,四周围上八九个少年,就像杜琪峰拍的《古惑仔》系列,个个手拿铁管以及棒球棍。大头对着我笑,眉毛挑得很高。这些日子,我没少在北展、和平街、王府井这几处碰上他。他对我虽然没有什么礼貌,但没像头一次见面时故意挑衅。我说,大头你干什么?大头拍拍旁边一个套圆领衫少年的肩膀,说,帮我哥们出气。圆领衫有点脸熟,该是被“龙之形”扫过场子的。我说,你想怎么出气?大头的大拇指翘向圆领衫,他说咋办就咋办。圆领衫抖抖手腕,你废话真多。打啊。圆领衫手中的棒球棍呼地一下扫在赵志明的腿骨上。这些少年,说动手就动手,动手之狠,比起山鸡他们更是青出于蓝。赵志明惨叫,就剩下躺在地上让人狂扁的份。小黑抓起自行车试图抵抗,一根铁棍敲在他膝盖上。这哪里像街头斗殴的小混混?比他妈的黑社会还黑社会。二个少年七手八脚按住我,反剪起我的双手。我没反抗。面前还有一个少年双手紧握铁棒,双眼怒睁,看那架式,就等着我的天灵盖了。圆领衫跳上我的滑板,在上面做了一个大劈叉,突然喝道,给我打断他们的腿!
  我懵了。出气就出气吧,有必要这样恶毒?眼瞅着这些少年狞笑的脸庞,心中一叹,算了,断了腿,做乞丐也还是可以的。大头说,等等。这是我姐夫,打不得。打成瘸子,我姐要杀了我。圆领衫笑了,骂道,操。那你说打哪个?大头摸摸头,眼珠子亮了,这么着,咱们也讲一回民主,让他们仨个互相讨论一下,看打断谁的腿好。若讨论不出结果,就打断三个人的腿。三是奇数,少数服从多数。哈哈。大头说着,自己乐了,姐夫,我这主意不错吧。大头拍拍我的脸,用力一拧,猛地提膝往我小腹上撞,嘴巴贴近我耳朵,说,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我都天天练这一招呢。
  我还能说什么?鼻涕眼泪全出来了。我并不害怕疼痛,但我还是无法克服疼痛所带来的生理反应。这也是身后那两个少年拎着,要不,我准得瘫地上。
  
  我以为小黑、赵志明、李强三个人都会破口大骂。我没想到李强却在拿着铁管的少年逼过来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喊,不要打断我的腿。他这一跪,“龙之形”就跨了,再好的外科医生也没法接起其中裂缝。小黑暴怒,李强,你他妈的孬种!大头就笑,用铁管敲小黑的头,那你说打断谁的腿好?赵志明在一边吼,妈的,有本事把老子两条腿打断来。少打断一条,你他妈的就是婊子养的。大头变了脸色。小黑赶紧喊,你打我吧。大头一铁管抽在小黑的小腿胫骨上,再一铁棍敲在赵志明的腿骨上,左腿敲一下,右腿敲一下,回过身,一脚踏翻李强,冲着他的脚踝处也是一下。四声脆响。
  大头扔掉铁管,回到我面前,从圆领衫的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我怀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姐夫,还得麻烦你把他们送到医院去。这是医疗费。
  他们走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我无话可说。我很清楚,从这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兄弟,而是打断他们腿的人的姐夫。我也清楚,赵志明与小黑会继续做兄弟,但李强不再是他们的兄弟。“龙之形” 这个本来有机会成为特技自行车队的神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现在的少年真是可怕,心机太过深沉。小薏摊上这样一位弟弟,日子不好过。
  我把他们送进一家骨科医院,在病床前,把大家这大半年攒下来的钱,做了分配。李强哭了。小黑与赵志明没理他。我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叫他别哭。是人都会犯错误。我问小黑有什么打算。小黑是天才。可惜了。他虽然不是粉碎性骨折,但身子不可能再有以前灵活。赵志明最惨,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李强没什么大事,就是脚踝肿了。小黑发了半天愣,说,我想回家。有了这几万块钱,我就可以在老家娶上一个媳妇了。我想了想,把我名下分到的那笔钱放在桌上说,李强,这点钱,你拿着,替我好好照顾你的两位哥哥。等他们伤势好得差不多了,送他们回家吧。
  赵志明吃了一惊,释元,你想去哪?
  我笑起来,替你们出气。再见。我的兄弟们。
  
  8
  我坐在邮局的台阶上耐心等待。
  一辆奔驰在我面前停下。轮胎与地面接触的那个飞速滚动的点曳然而止。这是一堆内部藏有火焰的金属,是人类文明的综合体。它能缩短时间,让甲处与乙处重叠,也能让生者与死者在一瞬间互相凝视。车门开了,是一个穿低腰短裙的少妇,肚脐眼上绘着一只漂亮的蝴蝶。少妇从副驾驶座上牵下一个小女孩。女孩眼睛又大又圆又亮。我看着她。女孩挣扎起来。少妇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问,你想干吗?
  妈妈,妈妈,这个人真可怜。我要把这块钱给他。女孩儿跑过来,手伸向我,巴掌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枚晶亮的硬币,像她的眼睛。给你,钱。有了钱,你就不必饿得发呆了。女孩奶声奶气,声音里有粘粘的糖。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接受她的施舍。我对着她笑。这是一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我接过硬币,说了声谢谢。
  少妇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拉过女孩儿匆匆迈上台阶,脚迈得很开。她的腿型很美,修长光滑。石阶缝隙里的蚂蚁以及土壤深处的精灵可以看见她飞扬于裙袂下的私密。那被布条所隐藏的结实尖挺的臀有着什么样的颜色?是羊脂白还是玫瑰红?女孩子伏在母亲的肩头朝我招手。我把硬币抛给石阶下摆摊卖旧书刊的老人。硬币在空中划出弧线,掉在肮脏的塑料膜上。鼓着眼珠的老人飞快地拈起硬币,左右看了看,放入嘴里嚼了嚼塞入上衣口袋,把它贴紧心脏。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宛若打开后盖的钟表里的齿轮,也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眯起眼,阳光晒得我软绵绵。他终于来了。那个圆领衫。
  街对面的空地是他与几个少年常来练车处。他喜欢喝可乐,每次来,背包的系带上都绑了一瓶。现在,我手上也握了一瓶。我用一次性注射器往里面注入一些药粉,用透明胶带封住针眼,摇匀。我将绕过人群与车辆,借助灌木的掩护,把这两瓶可乐对调。他要受到惩罚,应该在医院呆上十天半个月,忍受疾病与疼痛的折磨。
  我站起身,悄没声息地移动。
  当满头大汗的圆领衫拧开瓶盖,嘴对嘴把黑色的液体灌入嘴里后,我走开了。
  
  9
  年轻的国王整天忧心国事,披肝沥胆,夙夜无寐。为了能拥有更多的时间,他向巫师寻找帮助。巫师给了他一罐神奇的药。国王喝下去后精神百倍,从此不再入睡,也自然丧失了做梦的权利。某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国王感到厌倦。堆在桌上的文件比山还要高,且每时每刻都在变高。它们是一种能够无性繁殖的奇异生命体。大一点的字是卵子,小一点的字是精子。国王这么想着,嘴角露出笑容。他侧过头,想看看笑容是什么样的形状。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考虑举行一场盛大的宴席来庆祝笑容对他的誊顾。但镜子如实地呈现出一个衰老的人体。国王吓一跳,怔怔地放下手中的笔。事实上,他整天所做的工作也无非是拿起笔在每页文件的最后签上名字。国王的脾气变坏了,顽心大发,在文件上画加菲猫、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维尼以及种种在瞬间浮出脑海的形象,可文件发下去后,并未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引起骚动,就像雪花飘入水里。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大臣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与昨天不同的表情。他们穿着与昨天一样的朝服,迈着与昨天一样的步幅,说着与昨天一样的话。国王愤怒地撕碎了所有的文件,可等到他转过身,那些文件又重新出现在桌上。
  国王终于沮丧地发现, 没有他的签名,甚至说,没有他,这个世界仍然能运转正常。而推动整个世界动转的那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大体系更是独立于他的意志之外。他不得不承认,他有太多能干的下属。国王是善良、有智慧的国王。他不会像明末著名的万历皇帝那样与官僚阶层赌气而二十年不上朝,不会像夏桀商纣那样用大臣们的肉体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他也不愿意做一个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抽象的人。
  当所有人离开庙堂之后,国王用手托住腮,倾听着宫殿内外的各种声音。老鼠在咀嚼椅腿、蚊蚋在天花板上降落、蚯蚓在窗外湿地里伸腰、蚂蚁在缝隙中搬运食物、飞蛾在黑暗中交媾。声音初始很轻极细,好像月光溜进窗棂,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了巨大的钱塘江潮——国王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读到过对潮水的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描述。白雪皑皑的原野,星星点点的人家、河流在皎皎月光散发出银子一般的光泽。国王闭上眼,感慨着,沉默着。
  这时,夜穹出现一道红色的球形闪电,国王被惊醒了,诧异地发现深藏于内心的幻想竟然得到实现。他拥有了翅膀,一双透明的翅膀。他情不自禁地飞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差点与一根朱红色的柱子撞了满怀,但很快,他就掌握了飞行的要领。国王飘出窗户,决定去看看他的被夜色隐藏起来的大臣与子民,当然,还有他的王后。
  接着,他又发现肩膀上的这对翅膀竟然可以把他带入别人的梦里。这是多么神奇美妙的事。
  小男孩梦里有一根可以次次考一百分的笔。小女孩的梦里有一个比天空还要大的嵌满葡萄干的奶油蛋糕。老妇人的梦里有一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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