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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雪-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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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起雪来,他们会在大海滩上迷路……”他说着,起身去拨炉里的火。

    金豹放了杯子,他知道老刚牵挂着打猎的儿子。他看了看老刚生了白胡茬的脸,没有做
声。这就是做父亲的啊,再不好的儿子还是儿子!

    风的确慢慢大起来,小沙子奇妙地穿透铺子飞进酒杯里。

    金豹记起该去看看舢板,就和老刚走出来。海里的浪多起来,岸边的浪花白得像雪,用
力地往前扑着。他们给舢板的锚绳一个个加固了,又将无锚舢往上抬了抬。一切做完之后,
金豹和老刚坐在一个反扣的小船上吸烟,看着海。哪年的冬天都下雪,今年这场雪却似乎太
大了些。

    有什么东西从东北方向漂移过来,渐渐大了、清晰了。金豹一直盯着,对在老刚耳朵上
说:“也许会发财的。”

    这里的海边有个规矩:大海飘来的东西,谁先发现的,就属于谁。金豹和老刚慢慢都看
清那是一粗一细两根圆木,粗的那根可以做屋梁。金豹又兴奋地想到了那个“小屋”。他跳
下船来,又让老刚回铺子取绳索、长柄抓钩。

    老刚跑开了。西北方驶来了小蜂兄弟的船。

    金豹和老刚将圆木拉到了岸上。他们的半截裤子都湿了,冻得瑟瑟发抖。金豹却十分高
兴,他大声喊了一句:“小屋有了大梁……”他的喊声使老刚莫名其妙。

    小船也靠了岸,跳下了小蜂兄弟。小蜂见了圆木就嚷:

    “金豹啊,你真会捡便宜!我们从深海里就盯上了,随木头上来的,你倒伸出了抓
钩。”

    老刚慌促地瞅了金豹一眼。

    金豹拧着裤脚的水。他坐下来吸着烟,吩咐老刚说:“歇会儿,喘匀了气,再往回
拖。”

    小蜂蹦到眼前来了:“你拖不走!”

    金豹眯上眼睛:“哼哼,我睡了半辈子渔铺,眼里揉不进沙子。圆木从东北漂来,你的
船从西北来,你看见了圆木?”

    小蜂的脸血红血红,他眼盯着结了盐花的木头,发狠地喊着,凑了过来。金豹抛了手里
的烟蒂,将两只硬硬的黑拳拉在了腰边。他咬着嘴唇,瞪起眼睛,前额的皱纹积起又厚又深
的一层。老刚在他耳边嚷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小蜂对他的兄弟使了个眼色,接着弯腰抱起圆木的一端。

    金豹的拳头只一下就让小蜂额上起个包。小蜂倒在地上,却巧妙地趁势用脚蹬倒了金
豹,令人难以置信地一滚就翻身蹿起来,抓住圆木,两兄弟一起扛着跑起来。

    金豹一声不吭,举起抓钩,弓着腰追去。

    老刚看着金豹飞也似的跑势,惊呆了。他看到金豹紧追几步,狠狠地把抓钩抡了个圆弧
抓下来,抓住了一根圆木……

    两兄弟扛着那一根跑着。

    抓下来的是那根细小的。

    两兄弟在远处喊着:“有一天渔铺子着了火,烧死你这根老骨头!……”

    金豹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用粗壮骇人的声音骂道:

    “两个畜生,两个贪心贼!我烧不死!”四

    两个老人一点一点地将圆木拖回来,放到了铺子的尖顶上。

    “它能做条檩。”金豹声音细弱地说了一句,钻铺子里去了。

    他躺在一团发黑的网线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老刚凑到身边,端量着这张布满深皱、生
了黑斑的脸。他发现金豹的眼睫毛已经很稀了,有的断掉半截,硬硬地挺着。他喘得很急
促,很用力,鼻孔张开老大。老刚想对这两个黑洞似的鼻孔议论几句、开几句玩笑,可他现
在不敢。

    “他倚仗着年轻,硬抢走我一根屋梁!”金豹愤恨地说。

    老刚肯定地说:“是抢走的。”

    “我是看海的人,倒被别人抢走了东西。这是欺负老人。

    你看,我一天干了两架,全是跟年轻人。”金豹站了起来,把那只又黑又硬的拳头举起
来。

    老刚看清了那只拳头。他发现有两根手指歪斜着,从根部起就歪斜。他料定那是过去的
日子里打折的。那该有多疼啊!老刚咬着牙想。

    “嘿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让他们知道,老头子里面也有爱干架的。”金豹说着,又
找出一条生咸鱼,放在炉口上烘着,拿出酒来倒满两个酒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有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铺子里很暖和,小炉子又“噜噜”地叫
了。这使两个老人兴奋起来,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

    烟气充满了铺子,他们不停地咳嗽。透过烟气,金豹看见老刚的脸色那么阴冷。他问:
“老刚,你怎么了哩?”老刚轻声说:“我在想我这一辈子。”

    金豹不做声了。

    金豹知道老刚的一辈子都在海上,跟自己一样。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儿子,自己没有。他
这一辈子都在跟大风、跟山一样的浪涌斗,死过,但终于还是活过来了。可是后来,和自己
一样,还是被大风和浪涌赶上岸来。他们只能趴在岸上看浪涌了。金豹长叹了一声。

    老刚说:“我们都老了。老得真快啊!”

    金豹说:“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吧,也该老了。我不记得使烂了几条船,让海浪打散了几
条船;有的船还是崭新的,我就扔给大海了,一个人赤条条地往岸上爬。有一年冬天我靠一
个浮篓游了二十里,奇怪的是没有冻死!”

    “不知道这辈子打了多少鱼,”老刚抄着衣袖,头低着,下颏使劲抵住胸骨说着,“那
时候鱼真多,堆到海边上,买鱼的扔下几个钱,就任他背。小时候听见上网了就往岸上跑,
老父亲从渔铺里捧出一碗冒白汽的鲜鲅鱼,说:‘小孩子,多吃鱼少吃干粮,反正也不下
海!’那时候鱼真多……”

    金豹点点头:“都是吃鱼长大的。那时节见了玉米饼子馋得流口水。嘿嘿,今天没人信
这话……我第一次进海放钩子钓鱼,差点让一条带鱼咬断了大拇指。那时候全仗年轻啊,身
上划条小口子,血流那么多,全不在乎。我冬天落进水里不止一次,海里的冰矾割开我的
肉,我就咬着牙,海水墨黑墨黑,大浪吼得吓人,也不知掉在哪片老洋里了,心里想,死是
定了的。不过就那样死了还嫌太早,这时候可真难过。一个人不愿死硬要他死,这时候可真
难过。”

    老刚笑了几声。

    “我这一辈子在风浪里钻,就想在没风没浪的地方盖一幢小屋子。”金豹苦笑一声:
“我是生在渔铺子里的,老盼望有一幢结结实实的小屋子。直到解放才有了一座屋子,也有
了媳妇。那几年的日子我下辈子也忘不了!媳妇是个好东西啊……有一年她病了,馋一条鲈
鱼,你知道鲈鱼可不好整。有个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要我用一个旋网换,讨价还
价,怎么说也不行,非要一个旋网不可!我气急了,夺下来就跑,随手扔下五块钱……”

    “这么说你也抢过别人的东西啊。”老刚插了一句。

    金豹点点头:“不错,我那时候也年轻,也是抢一个老头子的东西,像小蜂他们一样。
也许人年轻的时候都要抢点什么的。还有一次在桑岛,让我们用船运水抗旱。中午吃干粮渴
得嗓子冒烟,驻村干部从提包里掏出小暖瓶喝起来,跟他要一口都不给。我那回夺下了他的
小暖瓶。后来,你知道——你肯定听说了,那东西找碴儿,说我要破坏一条机帆船,在队部
关了我一个星期!……”

    金豹笑起来,使劲用手捶打自己的腿:“事情也巧,后来有一次他坐我的船(他认不出
我了),我好好调理了他一下,呕得他脸色蜡黄。这东西看来官也做得不小了,小口袋上光
钢笔就有三支。我把他呕得脸色蜡黄。……我这辈子,你看,抢过别人,也被别人抢过。可
按住心窝问一问,伤天害理的事咱没做过。”

    “你的媳妇也是抢的。”老刚闷声闷气地说。

    金豹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随手斟满了杯子,轻轻地吮着。

    他直看得老刚笑了,这才说话:“我不抢走她,她要上吊哩。

    ……那晚上,也是大雪,我把她抱到船上,抢出岛子来。只可怜了老丈母娘,听说她哭
闺女哭坏了眼……”

    金豹难过了起来,默默不语了。

    铺子里面暗淡下来,他们在炉台上点了油灯。金豹吸着了烟盯着自己的脚,长长叹一口
气说:“小蜂兄弟怎么成了这个样?你那宝贝儿子怎么就背起了两个筒子的猎枪?……”老
刚低下头,没有吭声……坐在铺子里有些闷热,他们想到外面活动一下腿脚。昏蒙蒙的雪
野,此刻滚动着千万条雪龙了!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差不多一刻也没有多
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没
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
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
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
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都是在地上被别人踏黑了的。”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
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他活动着胳膊,畅快地
伸着腰,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说:“我这名儿是老父亲给的。

    我这脾性也真像个‘豹子’,我刚才还干了两架。我老了,不过是头‘老豹子’,哈
哈……”

    金豹大笑起来。老刚觉得老伙伴是醉了。五

    由于风雪阻隔,老刚只得睡在金豹的铺子里了。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
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枪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他见过,很小,很漂亮,还
有暖气。这样可以烤烤冻透的身子。儿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城里人,老刚只见过两面,不过他
已经知道她很厉害。不知怎么,老刚突然想儿子是让她用城里的什么法儿给制住了的,所以
他背上了双筒猎枪,不管老子了——外面什么东西“吱哟、吱哟”地响,老刚听了不安地坐
起来。金豹躺着说:“不知道哪里被风吹的,海滩上就这样。有一年人家告诉我:夜里老有
个女人喊‘腿呀,我的腿呀’——你在海滩上走一步,那喊声也远一步,可能是落水的鬼
魂,在这儿折了腿。我就不信,后来一找,嘿!是浪推着船尾巴,船上两块木头磨出的声
音,听起来尖尖的,可不就像个女人!……睡觉吧。”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那个“吱哟”声搅得他心里烦躁躁的,他侧身吸着
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卷起来,这时正恶狠狠
地将靠岸的雪砣子吞进去。他惯于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过
来。他怎么也睡不着。停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大骂起来——这股雪柱硬得真像根木柱。
眼睛耳朵全塞了雪,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惊惧地“哼”了一声,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海浪和风雪一齐吼叫,像嘶哑的老熊。海底也许有一面巨大的鼓擂响了,震落了
空中堆积一天的云彩,抖动了整个大海。金豹趴在雪粉里听着无处不在的“鼓点儿”,心里
奇怪地也“咚咚”跳起来。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加固的锚绳也不保险哪!他像被
什么蜇了似地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彼此都看不见,只听见粗
粗的喘息声。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这老天和海真是发疯了啊,金
豹说,“全仗着喝了一天酒啊。酒真是个好东西。”老刚喘得说不出话,用力拽着绳索,嘴
里发出“唉、唉!”的声音,算是应和。有一次他拽得不妙,脚下一滑跌到了棉绒似的雪粉
里,好长时间才挣扎出来……

    他们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终于不敢耽搁,开始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喊着老
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拢住,
好像在听什么。

    老刚真的在倾听。他在听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铺老”才分辨得出的声音。听了一会
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

    “是小蜂兄弟俩!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上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跺着脚:“让浪打昏了头,两个发横财的家伙!小蜂!——小蜂!——……”金豹
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刚减了一阵,最后绝望地
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两兄弟不行了……”

    金豹张开手臂,像要用他那对可怕的拳头威胁着什么一样。他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
了多少跤子,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些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
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小蜂兄弟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
里寻柴草去!最后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这样站了有一分钟,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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