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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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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陡然又见王吉琴掩着衣襟从东屋里出来,蹑手蹑脚的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模样,还
探出脑袋往谷家院子瞧了瞧,复又掩严了门窗。谷佩玉心一沉,便又隐回黑暗中,想了
想,又登着鸡窝,轻轻翻过墙去……王吉琴先在锅台后灶的小铁锅里添些水,又从墙角
碗橱后面掏摸出些什么来,丢到锅里,加上盖,然后就蹲到灶前去,往灶门里塞进几把
豆秸子,点燃。豆秸子好燃,火又硬,很快锅中就蒸出水汽,水汽中隐隐飘过一种淡淡
的香味,是那种说糊香不是糊香说清香不是清香的幽香,很好闻。待锅中的水熬煮了一
会儿,王吉琴便抓过一只小葫芦瓢,舀出锅中的水,轻轻泼进堆放在案板上的干豆腐里。
似怕淋泼得不均匀,又将干豆腐横放倒,就像翻拨一本厚重的大书,将熬过的浆汁淋洒
过每一页页码中,眼见浆汁“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渗透……王吉琴正“劳作”得娴熟而
投入,却没想房门猛然被撞开,风风火火闯进天神般的两个人来。她一惊,手中的小瓢
“叭”地落在地上,人也就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那里了。
憨朴厚道的谷老诚面对这一幕,老泪竟汩汩奔涌而出,伤感地说:“吉琴大侄女,
我谷老诚一辈子没做过啥伤天害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咋这么坑害你大叔啊!”
王吉琴吭吭哧哧的似还想狡辩:
“大叔……你老、你老大人别记小人过,我、我……我只觉得天成的干豆腐做得
太……太干爽,就背着他,往里……泼洒点水,只想多、多卖几个钱儿,没……没……”
谷佩玉早从锅里捞出熬煮的东西,那是一小束类似豆秸棉秸的干枝,还有几枚好像棉花
桃似的玩艺。她气愤地问:“王吉琴,你别把谁再当傻子瞎子!光是洒点水的事吗?这
是什么?你说!”
王吉琴面色大变,汗珠子登时就从脑门滚下来,“这……”了半天,也没“这”出
个子午卯酉来。
不知何时已醒来披衣站在屋门口的杨天成早已气得血红了眼,呼呼地喘着大气。他
猛地从灶门前抓过一块大砖头,吓得王吉琴“妈呀”一声就往谷老诚身后躲。谷佩玉扑
上去抱住杨天成的胳膊,嘴里喊:“天成哥,你可不能胡来!”谷老诚也吼:“天成,
放下!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杨天成并没将砖头砸向妻子,而是恶狠狠地砸向大锅,
“恍”的一声,铁锅碎裂了,灶坑里登时腾起一股烟灰水雾,直窜房箔。
院子里早站了许多人。杨天成凶凶地吼:“我操他妈!这日子是没法过啦!王吉琴,
你给我滚!你马上把你爹给我叫来!你滚!滚!”
十二
按当地的风俗,当众砸了锅,便表示了一种不可更改的决心,或弟兄分家,或两口
子打八刀(离婚),意即再不肯在同一口锅里搅马勺过日子。
杨天成很得还要报官法办,那王庆福却苦求谷家无论如何还是私了。各家父女核计
了一阵,觉得乡里乡亲的,得理还需让人,不然下手太黑,反弄得自家在屯里失了人心。
所以一方面死阻杨天成去乡里,一方面再由谷佩玉出面去找锦州城里的老张,只说是王
吉琴害牙疼,熬煮了点罂粟秸止疼,煮豆汁时刷锅不净才误引出此次事端。于公,王庆
福甘认两千元罚款;于私又暗送了老张一些好处,此事才算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王吉琴几乎断绝了全屯人家的财路,自知理亏;老爹王庆福也自觉在姑爷在乡亲们
面前张不开嘴巴抬不起头,所以对杨天成提出离婚的事没有死抗着不松口。只是王吉琴
知道那小顺子是杨天成的命根子,便咬紧牙关非要孩子,不给孩子就给房子。杨家五间
上房,东屋两间半原本就是王吉琴的陪嫁,归回王家不论,王吉琴讨要的其实只是那西
屋两间半。可房子若都给了女方,杨天成带孩子又住哪里?谷家父女眼看事情又憋进了
死胡同,便出主意给王吉琴一部分钱,权充那两间半西屋,缺多缺少的谷家可以暂借。
杨天成被逼无奈,又非离不可,便一咬牙曾认出了大价钱,八千块钱一甩手扔了过去。
为这些事,王吉琴对谷家不仅不念好处,恨怨反又添了几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这里需插上几句有关罂粟的话题了,这在虹螺山区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虹螺大山
植被茂密,土质肥厚,气候温和湿润,极适宜这种又娇贵又恶毒的植物生长。早些年间,
大山里闹土匪,胡子们明里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暗中就在大山深处种大烟熬膏子,一
供匪首享用,二也变卖些钱财,买粮棉买刀枪买弹药。及至解放后,虽说吸食鸦片之人
已基本绝迹,但罂粟种子还零零散散地暗藏于民间,就是队为基幢挣工分那些年,也仍
有胆子大些的生产队长于山野僻远处偷种上那么三株五株。倒不是为了卖钱坑人,乡下
人都有个牙疼心口疼什么的,那玩艺倒是绝对顶事,且来得快,用秸子桃壳熬点水,一
碗下去,胜似任何灵丹妙药。近十几年,土地承包给各户,村民们只说那花朵奇异好看,
偶在园田密棵中暗种个三棵两棵,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塌天大事。不刮浆,不熬膏,
只为药用备急嘛。
年纪轻轻的王吉琴能够想出如此陷人于不义的毒招子,其实还是偶得于马大民的启
发。那一晚,马大民又翻过墙头去杨家,正赶上王吉琴抱着孩子看电视。是新闻节目,
播音员正报说西方某体坛巨星偷服兴奋剂事泄禁赛。王吉琴便问兴奋剂是什么,马大民
就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地充明公,说就好比一个人吸了大烟,猛的就来了精神头儿,比赛
成绩就上去了。话题由此而起,马大民又说报纸上都揭露了,四川有的饭馆为了吸引回
头客,就将大烟秸大烟壳子什么的弄碎了,偷下在火锅子里,客人越吃越上瘾,就非再
去吃那家馆子火锅子不行了;还说有的洋烟一盒里也有一颗是含了大烟的呢。说者无心,
只为巴结显摆;听者却有意,诡黠过人的王吉琴便在倏忽间生出那个险恶的念头。于是
她佯装心口疼,东家问,西家找,满屯“讨”药。试想村长的千金谁不想巴结?她没费
多大力气,便背着杨天成掏弄到手一些那种东西。王吉琴暗中观望邻院,本打算只要谷
家有个风吹草动,她也就洗手作罢隐匿不动了,万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般迅速彻底,
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王吉琴光着身子推磨,闹了个转着圈地丢人现眼。她先在娘家住了些日子,老爹老
妈唉声叹气埋怨不休;在屯里走动,又多遭白眼无人搭理;想想无趣,又舍不得孩子,
便隔三岔五的仍回老院子,有时就干脆留住在东屋里。杨天成见不得女人哭孩子嚎,房
子又是人家自己的,王吉琴愿住愿走便都由她,只是互不搭言,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日,王吉琴抱着孩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心肝宝贝儿地好哭了半天,然后将孩子
往炕里一推,便提了一只小包走出村去,从此不见踪迹,音信全无。有人问王老庆,或
答在城里亲戚家当保姆,或说去了南方打工,也没个准地方,人们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是那小顺子哭闹了好些天,每天找妈妈,尤其是入夜打水那一阵,更弄得杨天成
心烦意乱。谷家哑奶奶见孩子可怜,就把小顺子接过去哄逗,谷佩玉也常从城里给孩子
买回些玩具食品来,那小顺子便渐渐把想妈妈的心思淡忘了,有时干脆夜间也不回家,
就小猫似的蜷在哑奶奶的被窝里。杨天成心里感激,院里院外的活计不分彼此,都抢着
多做上一把,两家的关系更见亲密了。
十三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转眼残冬将尽,远望向阳坡,已隐隐腾起一层淡淡的绿雾。
谷佩玉筹划中的真空软包装的事情已有些进展,只是所需资金尚有亏空,订制设备
的厂家早被皮包公司和三角债弄怕了,迟迟不肯交付安装。谷佩玉心里憋着劲儿,创收
节支,死活也要把这件事办下来。
却说这一日,又是鸡叫三遍,开始收购干豆腐的时候,谷佩玉刚刚将台秤在案上架
好,就听大门外有电喇叭在高声嚷叫:“本公司大量收购虹螺岘干豆腐,每斤一元六角,
买卖公平,一手钱一手货,现金交易,当场结清啊!欢迎乡亲们比较行事,本公司所出
价格保证高于其他任何收购点,不蒙不骗碍…”谷佩玉心中一惊,急扑大门外。依稀晨
曦中,只见一辆乳白色的“半截美”正停于谷杨两家院门之间,车上两条汉子正拿着话
筒喊叫。又见屯街上走来的乡亲们踟踟蹰蹰,彼此观望,看有人上前交货,果然立即点
了钞票而去,便很快蜂拥而上,将那汽车团团围住了。
谷佩玉急回院内找老父商量。谷家的往常收购价是一元五角,看来要拉回乡亲,只
有破血了。谷老诚对这种事,本来就没章程,只是说,你看着办,你看着办。谷佩玉想
了想,又说:“咱们如果也提价一毛,那就只赚个吆喝瞎忙活了,再说今日提了,明儿
咋办?弄不好反倒得罪乡亲。我看今儿咱不如先避避风头,我就不信他们明早还来。”
谷老诚还是那句话,咋都中,都中……院子里父女俩正核计应急之计,突又听大门外一
阵喧嚣,只见杨天成、马大民带着豆腐坊里的青壮伙计,手持镐头木棍直向“半截美”
冲去。杨天成怒目圆瞪,吼声如雷:“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做买卖的,跑到人家大门口打
劫来了!滚!不滚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车上人也早有些准备,一个操起一根铁棍,另一个竟端起了双筒猎枪。谷老诚见
势不妙,急和佩玉冲出院门去拦阻,没想正见“半截美”驾驶室的侧窗玻璃摇下来,露
出一张打扮得洋里洋气、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墨镜的女人头脸来。女人摘下墨镜,淡淡
一笑,直对着马大民打招呼:“大民子兄弟,这一向可好啊?还没把媳妇娶回家去吧?”
马大民见状,半边身子先软了下去,头一低,拖着镐把就躲到众人身后去了。杨天成指
着女人骂:“王吉琴,原来是你捣鬼!你还恬脸回玉井屯来!”王吉琴仍笑道:“傻天
成,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在自家门口做买卖,可犯着了你什么?”杨天成恨骂:
“我那天咋就没一砖头先把你砸死!”王吉琴不羞不恼,仍笑语吟吟地气人:“现在也
不晚啊!现在把我一镐头砸死你才是大英雄呢!”杨天成气得抓镐就要往上冲,早被谷
老诚死死抱住,谷佩玉也急将众人连劝带吆喝地推回院里去了。
谷佩玉万没料到还有更大的险峻在后头。待她随车进了城里,挨家走进那些老主顾
大门,对方竟好似同一表情同一腔调,都指着早已堆码在旁边的干豆腐,歉疚又不无得
意地说:“你看你看,你迟来了一步嘛,也是你们虹螺岘玉井屯的干豆腐,也是送货上
门,价钱还便宜一毛呢。”
车上带的自家做的近千斤干豆腐,只好再拉到批发市场低价抛出了。
扣出汽油钱,赔惨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还是一棵藤上结的苦瓜瓜。
谷佩玉吧咂出点味道了。又听王庆福传出话来,说王吉琴去了一越南方,发了,还
从银行贷回一大笔钱,腰里鼓囊囊的没处装了。
不错,眼见是那王吉琴打马回乡专来跟谷家“对花枪”一比高低了。
谷佩玉只是奇怪,那“半截美”虽说比自己的“130”跑得快些,为啥脚前脚后的
专往自己的老主顾门里钻?自己的销售网是个秘密,除了马大民无人知晓,莫非……第
四天,谷佩玉停了豆腐坊的火,待大门外的“半截美”刚开走,她就走进东厢房马大民
的房间,心平气和地对马大民说:“大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知道了。
我呢,也想了许多许多。说句心里话吧,虽说这小半年我对你不冷不热的,有些对不住
你,可心里并没把你当外人,还盼着咱俩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你也跟我说句心里话,要
是以前没有背着我谷佩玉做过昧良心的事,咱俩就抓紧把婚事办了,然后重打鼓,另开
张,核计着相帮着,另杀出条生路来。东边锦州的市场被人家挤了,西边不是还有锦西、
兴城、山海关嘛。若是你真有不敢告诉我、也不想告诉我的诡秘事,那你就……自己琢
磨吧,就不要再让我们谷家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马大民僵僵木木地站在那里,
好一阵,就见两行泪水缓缓地滚下面颊。他从衣袋里摸出汽车钥匙,放在炕沿上,然后
从炕梢提过一只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间,走出院落,孤独地远远地去了。
马大民本是个不牝不傻的人,这几天的事情他什么不知道?什么没想到?看来他也
是早有准备,连自己该带走的东西都打点好了。
谷佩玉望着汽车钥匙发了一阵呆,突然就伏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世道的艰辛,
她哭人心的险恶,她哭自己一腔的善良与痴情竟换来如此的践踏与戏弄,她哭生活对自
己怎么就这般不公平……哭声引来了谷老诚,引来了哑妈妈,也引来了抱着孩子的杨天
成。小顺子在窗外哭着喊姑姑,谷老诚和杨天成要推门进屋子,竟都被哑老太坚决地扯
住了。老太太依呀着,比划着,那意思谁都明白,就让佩玉哭吧,哭个够吧,那憋屈与
郁闷是不能久留在心的。于是,几个人站在门外,竟都是热泪满面,无声哽咽了。
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谷佩玉抹去红肿眼泡上的泪水,走出房门,苦涩一笑,就伸手
接过张舞着小手扑向她的小顺子,在孩子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下,问:“小顺子,姑姑
好不好?”
小顺子也懂事地在姑姑脸颊上亲了一口,搂着姑姑的脖子脆脆地说:“姑姑好!”
“姑姑好还是妈妈好?”
“姑姑好,妈妈不好。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总好给别人使坏儿,气姑姑哭……”
“那往后姑姑就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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