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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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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天文
这一条长廊,完全是中国的。
廊下圆柱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浅浅的有着坡度下去,是正红色。窗棂用了黑棕色木料来格成几个井字,那镶着的玻璃彷佛就变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纸,叫它四周的节拍都缓慢下来。
礼拜六的课排在四点至六点,有时候早下课,等校车的空档,他便立在圆柱旁,跟学生聊一聊,看他们渐渐散去。现在的大学生比起他那时候,瞧着都是一副聪明相,又挺会跟老师说俏皮话,时时还要留意他们几分的。
长廊像姑苏台上的响屧廊。那里应是南天下的繁华尽在裙摆下隐现着的一双小木屐,叮叮叮直轻步移上金阶。他觉得木屐是响着风铃那样一颗一颗碎碎的轻击,每一声都像对风的一个疑问。而且西施的眉心有颗痣;大概是从前看电影西施的印象。
留学回来这几年,简直是发高烧的同归热。这样一座中国式建筑,他有时讲课当中,阳光滤过窗棂,落在讲桌上一,,迟迟疑疑的;教科书上的蟹形文字在一道阳光尘埃里,会突然变得陌生不识,他便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地老天荒。抬头着着这一群青年,总是前大半排都教女生占了,男生敬陪末座。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见不出表情,也就单单是一张脸,没有名目。他看着,无端的胸口便要抽痛起来,想到余光中一句诗:「中国啊中国你要我说些什么?」最近,他是偏偏爱说一些字眼「古老」、「沧桑」、「汉唐」、「河洛」;只要思及这些,心就胀得满满发痛,可是他甚至爱刻意去寻找这种怀古的感动。立在长廊圆柱边,随意一点姑苏台的联想,都要叫他感到是情意奢侈得无边无际。
对于中国也便只是这一点单纯的思慕了。
晚上,参加学生包饺子。学期刚开始,联谊会雨后春笋的到处泛滥,今天一个饺子会,明天一个汤圆会,校园里海报重海报贴得路灯杆子上也是。
乔治是这班班代。个子奇高,架子生得如螃蟹,浑身关节的骨感;走着路触头触角,所过处像是一排磁碗磁盘都要稀里哗啦给掀翻下来。他就在桌子椅子间忙进忙出的招呼,叫人心上很有些压迫。
有个留埃及艳后头的女孩捏着饺子皮打皱,乘乔治经过身边,手上还白扑扑是面粉,一掌拍在他身上一塌白,声音尖尖的:「拜托!George。一边坐下罢!」
四面马上跟着应和要他快快别忙了,他在盛情难却下乖乖的搬张椅子安顿妥当,张望了一下,觉得是一班的班头,又将位子挪至唐老师旁,特意伺候着老师。
「老师会包?」乔治找着他说话。
「早被三振出局了。」
那头一位是康乐股长罢,拎起一个不成形的饺子向乔治笑:「那那,这就是三振出局的……」
他干脆把自己糗到底:「等着下出来都是裸奔的。」
大家笑起来,一阵子互相挑剔起对方,这粒那粒都该三振掉。
「修哪些学分?」他问问乔治。
乔治挺老实的一科一科报出来。
「打字还修?」他十分诧异。
「一年级必修,没学分。二年级选修,一个选分很多人修哩。」
这个外文系也是好玩,竟开出商业英文、新闻英文、英语教学法;英语会话也罢了,连打字还开课,学校倒要变成补习班。他开玩笑说:「你这修打字,该去YMCA才是。」见乔治似乎不明白的样子,便补上一句:「其实自己练就行了。」以后讲课中他提起应用英文这些东西原来简单,哪里要开课!市场上多的是参考书翻一翻即刻会的。学生当他夸张,并不理会。
饺子端土来,虚让一番,还是先孝敬他。乔治替他拣几个造形好的,浇上作料,又道:「烫得很。筷子先戳一戳。」他直嚷着「自己来,自己来。」心想这年头难得见这些礼数,又是个大男生,看着块头大,心倒是细;去美国几年,他自己都是不怎么这些了。结果吃在嘴里,仍旧一口下去!辣辣的烫个正着,眼泪也烫出来。
他们叫做赛门的那个男生,常时穿一件牛仔裤,裤管刮成毛须须,膝头贴两块大补钉,走路一副妖怠相。这时拿出吉他淙淙淙弹起热门音乐,大家吃完饺子,筷子汤匙击着碗盘打拍子。赛门弹弹唱起来,那张脸立时变得龇牙露齿很痛苦的样子,因歌词是说一个男孩子失恋,想起往日的金发姑娘,啊,什么都不要,都不要,只要妳那甜蜜的一吻。
赛门唱得熟极而流,难怪这家伙的英文作文半票子,不跟你来主词动词的文法,却又不能说他错,原来是从热门音乐学来的英文。
情绪唱到高潮,节奏猛然一变,「崩、恰,崩、恰,崩、恰」。里头便有人开始骚动:「杰西,吉力巴。」怂恿半天,推出一个瘦个儿,痨病鬼的瘦,下巴又短,藏进衣领去了;那一眼一嘴的不屑和愤惫。
赛门刷刷两下弦,催他,憋出闷闷的低音:「Partner?」很无赖的。
总是那几个又叫起来:「萱萱。萱,上呀」
痨病鬼一句话不说,单是朝着谁扬扬头,伸出根食指像是不耐烦的招一招:「快来啊,妳是!」
人群里就跳出了个女孩,耶稣头,紧身牛仔裤,宽皮带,当中扣着古铜色大铁环。她圆扁的小脸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两人便在场中跳起吉力巴。
看着他们,他是融不进这一团热闹。扯了个饱嗝,满口酸水,还带点饺馅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后来两人换成探戈,吉他打着拍子,慢、慢、快快、下沈。每个旋转下沈步众人就欢呼一声。探戈是半推半就拉锯战,男子戴着大金耳环,女子浓眉赤红嘴唇,南美洲丛林火光昧昧中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们还在眨眼的迷惑中,好容易睁定眼又已是落日黄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他这在恍憾中,耳边一声清亮的女音:「老师──」惊醒来,是华秀玉。
才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刚收拾好东西,卡的关上OO七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师」这个女孩就立在讲桌前,个子只有桌子齐,留浓浓的浏海。他隔着讲桌亲切的俯下身去,觉得她怎么如此小不点儿,简直是柜台前踮着脚丫买糖的小孩。「老师有没电话?」「有。有。」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女孩一边抄一边说:「今天上课讲的,以前都没人说过……」他听了甚是讶异,连声道:「Thank you。Thank you。」坐在校车上,外面的天空很低,云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细想着课堂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大一英文还指望能谈出大道理的么?无非翻译文章罢了──可是现在是大学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惭。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学分,大家十分贵重,一个个埋头苦干在书上注得又蓝又红,还有黄色签字笔一横横粗杠;学生与他都是这样认真。那阳光煤尘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般走过来。念莎士比亚,米尔顿,查阅不完的砖头书。然而这整桩事情根本是不对,连认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包厢座,无意瞥见车身前面反光镜,映出树影扶疏中那座朱红圆柱走廊,小巧精致,该摆在西施的掌心上。车子绕过铜像一个转弯,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凑近前看,镜里一下出现一张鼻子嘴巴出奇扩大,上下拉长了的凸凸脸,在车身晃动中抖个不停。他喜欢女孩喊的那一声「唐──老──师」,有些犹豫,又有些调皮,卷舌音也过分了些。那圆柱的朱红是他心上一颗朱砂痣。
「嗨。刚才没见妳?」他朝旁边欠欠身。
「嗳,才来。」
乔治马上把位子让出来,一边另寻了椅子坐。
「没吃到饺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几件衣服。」华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来,想裸奔的典故这么快就传开来。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凤仙,黑长裤,黑毛衣;对襟领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镶上吉祥红色钩花宽边,那一排浏海更是中国的流苏了,一种东方的华丽深邃。
华秀玉递来一本书:「老师,未央歌。。。。。。」
「你们现在,这本书,很Popular,嗯?」
「嗳。」
他翻一翻,书中有些眉批圈点,似乎下周工夫读的。他那一代读詹姆斯跟福克纳,谁都不屑念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来,学校竟然风行起这本书,连其它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梦二十年,醒来见竿上都给易换成星条旗。华秀玉原要说些什么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间不大同意,一时噤住口,脸便有点讪红着。
「销好几版了。」他只好把书再翻一翻。
「嗳……」
跳探戈约两个下来,大家喝采不停。痨病鬼竭力掩饰住兴奋,将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占了一场便宜,亚当苹果在他细长颈子上咕噜的一大块,那唇角有笑意没笑意,愈发显得一派愤世嫉俗。跟着几人又在掌声中嚣叫起来:「棍儿──海誓山盟。」「我在夕、阳、下──」不知哪个男生学了一声,下巴颏都要掉了,歌词嗲得只听见「也也噎、也、也」。众人爆笑出来:「棍儿,棍儿。卡紧啦……」
他重新坐正来,书还给华秀玉,笑道:「喜欢里面的谁?」
「嗯──喜欢小童。」她这才被鼓励了;又是那一分顽皮的腔调。
「我也是。」
「那──老师呀,那我们礼拜四晚上座谈会,老师来参加好不好?我知道,查过老师礼拜四下午有课。晚饭我们请老师,好不好!」华秀玉这段话一气呵成,讲完竟有些气吁吁。
他听了好笑,还在考虑当中,便先问:「Topic呢?」
「未央歌带给了我们什么。」
这个女孩的浏海浓而且长,眼睛藏了一半在里头,好像烟柳重重中一对戏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涟漪湮开来。
叫棍儿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乐股长出面调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两组,一组先开始唱:「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
他放大了喉咙问清时间地方,约好在餐厅碰头。两人便静静听着对面那组唱完「气味芬芳绿油精」。
他告辞出来,乔治送至门口道了再见。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燃起,一盏一盏照向天际;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会是个好日子。沿着石子路走,脚下沙沙响着,走远了,还听见他们一波波声浪:「白浪涛涛我不怕……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他心底生出悲意来。
前些日子吉米从纽约来信:传闻哈莱斯还是被炒鱿鱼了。他难过也不是,随便打发过三明治,出门压了一晚马路。霓虹灯衬着天鹅绒蓝的黑天,闪耀中一大幅电影广告画报,「力争上游」;课堂上问学生这部片子如何,弹吉他的赛门几乎是半卧在位子里,笑道:「嘿,嘿,我喜欢最后,那家伙把成绩单折成飞机,射出去。」哈莱斯给他们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自己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期末考试,单给一块印记,圆环当中复复杂杂的什么雕花,像是中古世纪的家族标记,就依这块玩意儿由着人大盖去罢。那次真是要命!他旁边的犹太鬼倒是笔不停的,哆哆哆扰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几届,还没有正式的文学训练方法,大概正好他这一届起,美国式一套文学批评进来了;他一路念上来,研究所读完出国,却遇到哈莱斯这样一个人物,挖哥伦比亚大学墙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齿,抽屉把子嘴,金嗓子;讲课中比手划脚,有一种演莎翁剧的夸诞。哈莱斯的自是反对学院派传统不惜如此,然而毕竟也成为过去。他是不会这样,在堂堂大学府里踢起足球来;虽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烟头,一摊手:「OK,OK──反正,你他妈的就是彻头彻脑无政府主义一个!」
华秀玉这一代读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们也要过去么?他深深的倒吸一口气,三月的夜间还凛凛有些寒意。一弯新月钩在树枒梢上,随手可以招下来似的。长廊在黑暗里睡着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春假无论如何南下一趟,介绍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远拎着包袱来,带了两大瓶肉松,还有一罐笋干酸菜,原是母亲的意思。因路上颠簸不定,汤汁污得布巾一大滩油渍;这块包袱皮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当年来北部联考,靠它包的文具书本,还被时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乡每到过年,平日烧洗澡水的大锅用来炖笋干酸菜,那一锅直至元宵也销不完,一个月屋子满满是酸馊味。最后剩的汤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面条和了吃,兄妹几个都要抢。他第一笔薪水即刻替家里装换了煤气炉,连同红砖灶台;跟着是置热水器,那口大锅就尘封到储藏室,一年一次摸寻出来刷了用。他始终怀念烧柴火的日子,母亲热着笋菜,有时一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卷着一股窜鼻的馊香。夕阳停在毛玻璃上,日式的格子窗棂,晕晕糊糊一片白光。母亲立在蒸气暮露里,一件褚色碎花袄子彷佛褪得无色了,人亦变得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是一张年画糊在大门口,对着过往来去热闹的尘世只是无言。门眉上贴着「礼义人家」;两边还有红底金字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廊檐挂的一串串腊肠、熏肉、咸鱼,小黄老是蹲在下头,漫空划一划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
走开了。今年没回家过年,吃着捎来的笋干,想起乡下生活种种,心上可又是叨叨念个没完,汉唐太平岁月的悠长啊。
母亲特要阿秋伯告诉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风呢。母亲这种人说出这种话,真叫他感到抱歉,对老家、对社会都是。
在纽约住的学生公寓,后头对后头。对门楼下住三个女孩,门户经常大开,什么都给清清楚楚瞧在眼内。有个女生,成天日头当中才起床,披散着耶稣头,一条热裤,懒着步子至走廊上,随意做几个柔软操。那张面孔许多雀斑,白皮肤变得淡黄色。一次偶然的抬头与他眼睛碰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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