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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1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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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尹率真先说了话,他口气温和地对瞎话说:“这一定就是……”他故意把瞎话两个字淡化了下来。
“这就是我瞎话叔。”向文成说。
这时瞎话突然发话了:“你们找谁?”他问众人,眼里故意闪烁着几分疑惑。
“找瞎话叔呀。”向文成说。
“你们可找错了。”瞎话说,脸上是一本正经和严肃。
一时间众人对瞎话的话不解其意,不免互相对望起来。只有向文成笑了,说:“这就对了。”
尹率真问道:“‘对了’该作何解释?”
向文成说:“你们想,瞎话叔要是说咱们找对了,不就变成实话了吗?只有说找错了才是瞎话。也算是出口成章吧。”
瞎话出口成章的瞎话,连甘子明也没有思想准备,他见瞎话给了尹率真一个出其不意,也不说话,只摸着自己的胡子楂儿显出一派得意。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尹率真,似乎在说,看,总算叫你领略了瞎话的瞎话。接着甘子明才把尹率真正式介绍给瞎话,瞎话才一扫刚才的“严肃”,露出一脸惊喜。
尹率真向瞎话交代了他今后的任务。
甘子明说:“瞎话呀,你的任务就是个支应。”
向文成说:“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名称,咱们不叫维持会,咱叫支应局,瞎话叔就是笨花村支应局局长。”
39
早晨,瞎话一睁眼先看炕旮旯。他看见炕旮旯有一团皱皱巴巴的白布,就从炕上爬起来,够过那块白布,在炕沿上摊开。这是一块桌面大的白布,白布上写着黑字“欢迎大日本皇军”。笨花村支应局长向瞎话已上任,这是他为支应日本人准备的道具,他得知日本人要来笨花,就找茂盛店掌柜茂盛写了这块布。可他晚上不小心把布扔在炕旮旯,布被他压得褶褶巴巴。糖锣还是敲来了一些村人。人们半信半疑地走进茂盛店,围住瞎话问这问那。识字的人一眼就看见了围在桌上的白布,指着白布对瞎话说,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有人便责怪瞎话,不号召人躲避,还让人到茂盛店集合等日本人。瞎话解释说,写几个字谁也伤不了筋骨,保住一村子平安才是头等大事。躲和等其实道理都是一个,该躲了就躲,该等了呢就得等。眼下笨花人还不是躲的时候,要等。支应局就是为了支应日本人,保护乡亲的,有我瞎话在,就能保笨花的平安。又有人问,几个字就能保住平安?瞎话说:“别小看这块布,闹好了这就好比是咱笨花村的护身符。”
几个半大孩子跑进茂盛店,惊慌失措地对瞎话说,日本人已经过了苇坑,就要进村了。集中在茂盛店里的人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峻,立时就止住了刚才的玩笑话。有人转身要走,却被瞎话喝住。他让一院子笨花人分两行排开,从门口一直排到院内,他自己和糖担儿像排头羊似的站在了队伍前头。
日本人第一次来到笨花,人数不多,队伍走得也很散漫,几匹马走在前头,后面有自行车也有行人。为首的果然是日军驻兆州的部队长仓本。
瞎话见多识广,仓本虽然没有来过笨花,可瞎话已经熟悉了仓本的模样。这是一个个子偏矮、黑圆脸的中年人,说不上威风,他身下的坐骑倒比他这个人神气活现。仓本在茂盛店门口勒住马的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看从店外直排到店内的笨花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接着他向笨花人发话说:“我喜欢中日两国用这种方式相处。如果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这种景象,还有什么战争可言?”翻译将仓本的话翻过来,仓本也在茂盛店前下了马。他注意到站在前头的瞎话,伸出手向瞎话走过去,用中国话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瞎话听得懂,他面无惧色地说:“我的,维持会长的干活。”当着日本人瞎话就不提支应局了,支应这两字是既无认真、又无诚意的。
仓本握住瞎话的手说:“要希。”
瞎话在前,仓本在后,进入店门朝桌子走去。这仓本在门外就已经看见了挂在桌子上的那块白布,神情果然更加得意。他问瞎话,布上的字是不是他写的,瞎话说,正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仓本夸了他的书法,有笨花人在心里说,到底是瞎话,出口就瞎话连篇。
仓本来到桌前,并不急于坐下,却注意起方桌两边的圈椅,他伸出手把圈椅抚摸了个遍,便开始对这两把椅子发表起议论。他说,如果不去面对一件实物,泛泛地讲“中日亲善”好像是一句空话。大东亚共荣也就难以实现。可当你面对一件有东亚人共同特点的实物时,你才能觉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可能。就说眼前这两把椅子吧,它本出自中国工匠之手,它用料通俗简单——我猜是就地取材,造型简单,但妙不可言,也非常符合人体舒适的需要。这种椅子的工艺里却又具备着日本木工的工艺特点。就像他在日本,也经常看到,本是出自日本工匠之手的实物,却有着中国的传统,比如日本的寺庙建筑。这种风格的接近,正说明了中日两个民族的接近之处。如此说来,日本的木工和中国的木工都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的智慧和手法的接近,正好为“中日亲善”找出了根据。
仓本发表着感慨,他身边的那个中国翻译翻译得很是吃力。但瞎话和笨花人都还是听懂了,他们都觉出这个部队长仓本的秉性难摸,更不知他来笨花的目的。
仓本还是在他夸过的椅子上落了座,按照宾主身份,他坐在了上手,他让瞎话坐在了下手。瞎话坐在下手的圈椅上,从腰里抻出自己的短烟袋装了一袋烟。他想,仓本说了半天椅子,是不是该说桌子了?
仓本没有说桌子,他说的是棉花——花。
仓本说,他来兆州后,也学会了把棉花说成花。他说,花这个称呼实在好。他说,他今天就是专来说花的。笨花人倒是早就发现,仓本身后没有武装,除了几名随从和翻译,就是兆州新民会的老乡。说起花,仓本对笨花村花的种植很不满意。他说他一路上注意了一下,笨花村的花远远没有达到百分之七十的种植面积。百分之七十这是皇军的规定,不是可种可不种。仓本在说花时,脸上就失去了刚才的笑容,甚至出现了几分严肃。他说,种够了指标,大家都好看,笨花人还可以享受到洋泵、肥田粉的折价待遇。若是弄虚作假……在兆州,欺骗大日本皇军的村子是大大的有,但是皇军也自有对付的办法。
听了仓本的话,瞎话沉吟片刻说:“报告仓本部队长,不会的,今年我笨花村的花地是按皇军规定耕种,只多不少。”
新民会的人员中有认识瞎话的,此时便插话道:“瞎话。”
瞎话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说:“我是叫瞎话,可我一辈子不说瞎话。”
翻译把瞎话的话翻给了仓本,仓本冲着笨花的乡亲厉声发问道:“他真的一辈子不说瞎话吗?”
众人一时无人回答,茂盛店的气氛便紧张起来,也分外地安静。仓本手扶战刀扫视着众乡亲,坚持等待回答。人们不知下一步茂盛店会有什么变故,谁都听说过日本人一恼怒,其结果是什么。好几起惨案都是因为日本人“恼”了。
这时,人群中突然飘出了一句日本话:“扫以代斯乃。”说话人是小袄子。
日语中的“扫以代斯乃”,翻译过来就是“说的是呢”,是附和肯定之意。这是小袄子在附和瞎话一辈子不说瞎话的旁证。
小袄子的日本话说得很轻,说得也很不自信,以至于笨花人一时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声音。但是仓本却注意到了,他听见了这句“扫以代斯乃”——这句他的民族的语言。他目光疑惑地开始在这片灰秃秃的人群中搜索,最后他把目光落在小袄子身上。他冲着小袄子用日本话说:“你,过来。”
小袄子竟也听懂了仓本的话,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了仓本眼前。
仓本把小袄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用日本话问小袄子:“请问你的名字。”
小袄子用日本话答:“我的名字叫甘圣心。”
仓本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小袄子答:“我的故乡在笨花。”
仓本问:“是谁叫你说日本话的?”
小袄子想了想,答:“一个朋友。”
仓本问:“日本朋友?”
小袄子答:“不,中国朋友。”
仓本又问:“你还会说哪些日本话?”
小袄子愣了一下,紧走两步来到桌前,从方桌上端起一个茶碗,把茶碗举给仓本,用日本话说:“请喝茶,茶不好,心意重要。”
仓本接过茶碗,脸上的表情是意外和惊喜。不过他并没有喝茶碗里的茶,他放下茶碗又问小袄子:“你知道新民会是干什么的吗?”
小袄子听不懂了,翻译翻给小袄子,小袄子便用中国话对仓本说:“我知道,乡下宣传的新民会,老百姓一心一意多种棉。”她是套用了一首抗日歌曲,那歌词本是:“乡下宣传新民会,强迫老百姓多种棉。”她巧妙地去掉了“强迫”,换成了“一心一意”。
翻译把意思给仓本翻过去之后,仓本脸上再次出现了惊喜。看来,小袄子用日本话缓解了茂盛店里的紧张气氛。
仓本却还是仔细追究笨花的棉花亩数,他放弃小袄子,又把目光转向闲在一边的瞎话。仓本对翻译说,他认为瞎话的话仍然可能是瞎话,还说刚才他进村前,围着笨花村先查看了花地,他站在南岗上四周一望,就知道笨花村的棉花种植距日本人的要求差距尚远。他再次命瞎话如实报告。瞎话坚持说百分之七十只多不少。仓本听完又扶住腰里的战刀呵斥了瞎话,大喊“瞎话的干活”。茂盛店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人们就盼望小袄子再说一句日本话。但小袄子没有说。人们心里都在想,哼,这是你那日本话用完了。
就在这时,仓本却松开了手里的战刀,又对翻译说了一番话。翻译便冲着笨花人说,太君这次来笨花是和笨花人初次见面,面子就留给了笨花人吧。可对你们虚报花地也记在了心里。下回笨花人若再欺瞒太君,就不再客气了。仓本说完就要上马,小袄子却又从人群里走出来,对着仓本说了句“撒哟那拉”,仓本这才又注意到小袄子,他记起了她叫甘圣心,他止住脚步问瞎话,甘圣心是什么人。瞎话说,甘圣心是维持会新聘的秘书。仓本半信半疑地听着。
日本人走了,仓本来笨花的真正目的暂时无人知道。支应局和小袄子都出尽了风头。有人知道小袄子讲日语的缘由,有人不知道。瞎话把他的那块白布又拿回家,扔进炕旮旯。
这天晚上,瞎话先去找甘子明,想把白天的事向甘子明报告。甘子明不在笨花,瞎话就来世安堂找向文成。瞎话把白天的“支应”经过对向文成做了详细描述,言语中透着自得。
向文成看着自得的瞎话说:“瞎话叔,眼下你这一场是把日本人支应过去了,日本人也夸了中国的圈椅好,你还收了个秘书——小袄子。可你知道仓本来笨花的真正目的吗?”
瞎话说:“嫌咱村种花种得少。”
向文成说:“咱村为什么种花少?”
瞎话说:“支应局不给村民布置呗。”
向文成说:“这就对了。我猜这就是仓本来笨花的目的:表面是说花,实际是说你哩。”
瞎话说:“说我?”
向文成说:“说你是个不忠于日本人的支应局长。换句话说,他们是在了解笨花的维持会是不是真正的维持会,真正的维持会就会先给他种够花。咱这维持会是假的。”
瞎话说:“咱有欢迎大日本皇军的招牌呀。”
向文成说:“你再写十块招牌也是假的。”
“那……”瞎话不知如何是好了。
向文成说:“假的就先假着吧,支应一回是一回。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走着看吧。”
40
那个黄昏,走动儿把区长尹率真领到向文成家。尹率真在向文成家住了三天,和向文成一家很投脾气。他和向文成分析形势,研究在笨花如何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政权。闲暇时两人还看向文成书架上的书,说《聊斋》,说《三国》,说胡适和陈独秀,说李大钊,说河北梆子的发源地到底在哪儿,说人身上到底有没有经络存在。
尹率真在向文成家里一住三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又被走动儿领走了。他给笨花布置下的工作已经正式展开。支应局已经成立,看来是为支应日本人而成立,实际这就是抗日政权的基础。作为局长的瞎话已经就任,还支应了一回日本人,也算受到了锻炼。老糖担儿作为村警,也把糖锣换成了大锣。现在老糖担儿把大锣可着村子一敲,村人就往街里走。老糖担儿看着人们说,这是都听见了。都听见了就好,今后我一敲锣你们就朝茂盛店里走,这就是支应局有事儿了。
又过了些日子,甘子明和向文成开始研究办夜校的事。其实上夜校识字是表面现象,今后村里各项抗日工作的展开,夜校将成为一个活动中心。甘子明和向文成研究夜校,还特意叫来了取灯。甘子明说:“咱们那个支应局其实有点荒诞不经,举出瞎话去和日本人周旋也是个权宜之计。这‘局’的前途早晚得转成抗日的一级政权。夜校呢,这可是咱笨花的精神。好在办学也是咱们的长处,取灯要参与进来,我就更有信心。你比我们两位老朽更有朝气。”取灯说:“我可不同意子明叔对我的评价,也不同意你对你们自己的评价。你和我哥哥可不是老朽。要是没有你们,我还能做成什么?”向文成说:“咱们谁也不是诸葛亮,谁也不是臭皮匠。咱们都是临危受命,这危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咱们的责任就更非同一般。可目前咱们愁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教材。”甘子明说:“教材好说,夜校先开三门课。我还是老本行,教数学;取灯教语文;政治就由文成教吧。”向文成说:“挺合适。老尹给我留下一本《新民主主义论》,足够我讲的。子明的教材更不用愁,还不是轻而易举。末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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