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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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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道:“奶娘,趁二相公不在,你且到他们房里去坐坐。”店主婆道:“老夫人,文相公还有些行李衣囊之类,今就着他随身使唤的安童,一并收拾,担在这里。”老夫人道:“奶娘,唤那小厮担上来我看。”店主婆便唤安重担到堂前歇下。这安童便向老夫人面前殷勤叩首。老夫人站起身,把行李仔细一看,却是:
几卷残书,一方古砚。锦囊中三尺瑶琴,铜鞘里七星宝剑。一把空壶,尚剩些酒中糟粕;半箱残简,还间些醉后诗章。紫毡包,装几件精致衣裳;红绒毯,裹一床半新铺盖。
老夫人分付道:“你把这些行李,担到那第三间,原是你官人住的书房里去。”安童领命,便担到那第三间厢房里着落了。店主婆道:“老夫人,这小厮可留他在府中罢。”老夫人摇手道:“奶娘,这还打发他到你店里权住几时,待二相公往南庄去了,才好着他到这里来。”便又唤安童道:“你且就在这房里等候一会,待你官人出来见一见,还回到店中,略迟几日再来。”安童答应一声,便进房中等候。老夫人与店主婆遂走起身,竟走到小姐房里,着文荆卿出来,分付安童回店不题。
说这李岳,自侄女与文荆卿成亲之后,心中大是不忿。只要思量在家与他寻非生事,那南庄上每隔十多日才去料理一次,其余日子俱在家中住下。那文荆卿却是个聪明人,见他嘴脸不甚好看,只得逆来顺受,分外谦虚,小心恭敬。
真个是光阴荏苒,他两人从做亲来,又早是半年光景。这李岳包藏祸心,假意和颜悦色,只思量要寻趁他,又没一条线路。一日,南庄上回来,走到大街路上,见一个人家门首,撑起一个小小布篷,挨挨挤挤,拥了百十余人。李岳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相面先生。只见那粉墙上挂着八个大字道:
眼分玉石术动公卿。
那相士口中念着四句道:
石崇豪富范丹 穷,早发甘罗 晚太公 。
彭祖 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原来这四句,却是那相命先生开口的拦江网,指望聚拢人来,便好送几张纸帖,思量赚几分道路,糊口的诀窍。这李岳把那相士看了两眼,却是有些认得,只是一时想他姓名不起,就向那人丛里低头想个不了。
那相士正把纸帖儿逐个分过,看看分到李岳身边,招头一看,却认得是李二相公,便拱手道:“久违了。”李岳便问道:“足下上姓?”相士笑道:“二相公,小子姓贾名秋,绰号是贾斯文,难道不认得小子了?”李岳方才回答道:“恰好是贾先生,得罪,得罪。”
原来这贾秋向年曾相帮李岳过,只是一件,肚内不谙一书,眼中不识只字,专好在人前通假文,说大话,装成设骗的行头。后来人都晓得了,就取一个混名,叫做贾斯文,便不敬重了。他因此过不得日子,走到江湖上去混了几年,学得些麻衣相法,依旧回到临安府中,赚几文钱儿过活。
这李岳见他身上褴褛,不似当初打扮,便把他扯到人丛后问道:“贾先生,你怎么就是这般落寞了?”贾秋道:“二相公,你晓得我们做光棍的,全凭一副巧嘴弄舌,骗碗饭吃。而今都被人识破了,一些也行不通。因此,没了生意,靠着这几句麻衣相法,沿街打诨,糊口度日。”李岳道:“你把门面招牌收拾了,且随我到酒楼上去,有一件事与你商量。若做得来,就扶持你做些生意。”贾秋欢喜,笑道:“二相公若肯抬举小子,就是生人胆,活人头,也去取了来。有甚做不得的事?”便把布蓬收了,欣然就走。
麻衣相法真玄妙,理不精通术不神。
道吉言凶无应验,论贫定富有谁真。
凭将设骗为生计,只藉花言惑世人。
自恃柳庄今再世,谁知彻骨一身贫。
那些众人哄然走散。两人走到酒楼上,李岳便去拣了一个幽雅座儿坐下。那店主人见是李二相公,甚是小心奉承,分付店小二,只拣新鲜肴馔,上品好酒,搬将上去。
那贾秋一头饮酒,一头问道:“小子向闻得二相公去年八月间招了一位侄婿,还未恭贺。”李岳道:“你怎么知道?”贾秋道:“这是小子耳闻的说话,又道是二相公送奸,高太守官判为婚的,不知是真是假?”李岳适才正要与他商量这件事,恰好他先问起,只得就把捉奸官判的前后情由,尽说了一遍。
贾秋道:“二相公日常这等威风,这回把你扫天下之大兴了。”李岳道:“贾先生,正是这般说,被他贴了面花,多少没趣。如今怎么弄得个法儿,奈何他一场,方才消得那点夙恨。”贾秋想了一会,道:“二相公,小子倒有一条拙计,只是做将来,连他性命却有些干系。”李岳道:“贾先生,正愁他不得死在这里。你有甚么好计?请讲一讲。”
贾秋道:“二相公,间壁有个赵纸人,专替那些出丧举殡的人家做那显道人、开路鬼的。明日将几钱银子,去定他做一个纸魍魉,眼睛、手脚都是动得的,要把一件白布衣服,替他披在身上。二相公,你把那文荆卿赚到别国上卿。处,灌得个滥醉,直到更深夜静,着他独自先回。待我钻在纸魑魉肚里,站在路旁等候,见他来时,着实惊吓他一场。纵然不能够活惊得他煞,回到家去病也决要病几时,你道这个计较如何?”
李岳道:“贾先生,此计绝妙。且与你饮一个畅快杯。”便把大碗劝贾秋吃了几碗,方才起身下楼,算帐会钞。出了店门,李岳便把五钱银子递与贾秋,去做纸魍魉,教他依法行事。贾秋接了,又向李岳耳边鬼诨了几句,方才作别,分路而去。
这李岳回来,见了文荆卿,假迎笑脸道:“贤侄婿,我愚叔公思想,去年没些要紧,与你结了冤家,如今我见你夫妻二人过得恩爱,甚是难得。到教我仔细思量,展添惭愧。所以每常间,再不好开口相问一句话儿。我想将起来,日子长如路,在这里虽是招了侄婿与侄女儿的怨恨,俗话说得好,怪人在肚,相叫何妨。况且我与你是骨肉至亲,又不比瓜藤搭柳树的,朝夕相见,那里记得这许多恨?今有一句话与侄婿讲。我叔公一向不曾到南庄去,今日去看一看,那些帐目一发清理不开。因此特地转来,要贤侄婿明早同去清理一日。不知意下如何?”
你看这文荆卿那里晓得是计,见这李岳每常再不交言,如今他这一通好说话,只道果然意回心转,所以满口应承。次早遂与李岳同到南庄盘桓了半日,那李岳便着庄上人杀鸡为黍,开着几瓮久窨好酒,殷勤相劝。直吃到红日沉西,把他灌得大醉,遂打发他回来,意欲落他圈套。
这文荆卿虽有些醉意,心里却是明白的,脚步如腾云一般,回到半路,竟没一毫酒气。此时正是二更时分,家家紧闭门户,处处断绝人踪。看看入了城门,到了大街,只见路旁站着一个长人,生得十分怪异:
状貌狰狞,身躯长莽。眼似铜铃,动一动,摇头播耳;舌如闪电,伸一伸,露齿张牙。蓝面朱唇,不减那怒吽吽 的地煞 ;长眉巨口,分明是恶狠狠的山魈 。
文荆卿见了,吓得冷汗淋漓,魂不附体,只得壮着胆,上前厉声大喝道:“何物妖魔,夜静更深,敢来拦阻大路,戏侮我文相公!”那长人慢慢的摇摇摆摆走向前来。这文荆卿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且是拼着命,又向他吆喝了一声。那长人手舞足蹈起来,文荆卿道:“也罢,我文相公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决要与你做个对头,也替地方上人除害。”尽着力,向那长人腿上踢了几脚。那长人忍不住疼痛,一交跌倒。这文荆卿正待上前再踢他两脚,只见肚里钻出一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贾秋,这长人就是他去做的纸魍魉。你道那纸魍魉会得手舞足蹈的么?也都是做成的关利子 ,只要惊吓文荆卿。不想他闪在纸魍魉肚里,被文荆卿踢了几脚,熬疼不过,便跌了一交,脱身出来飞走。文荆卿连忙上前,揪住头发,打了几拳,便要扭他到府中去,等到天明,送官究治。
那人跪倒街心,便道:“文相公,这个行径,都是李二相公着我来的,不干小人之事,乞饶我性命罢。”文荆卿听说了这一句,只着他依旧把这个长人拖了去:“且饶你这条狗命。”那人就向街中石板上,磕着几个头,拖了长人飞奔走去。文荆卿道:“李岳的贼,我文玉与你有甚深仇?设这一个毒计来害我。”有诗为证:
设尽机谋欲害人,谁知胆量赛天神。
登时捉倒假魍魉,招出情词是至亲。
其二:
可叹书生未遇时,装聋作哑竟谁知。
纵然设却千般巧,难出胸中一鉴奇。
文荆卿识破长人,暗忖道:“若不是我有些胆量,险些儿遭他毒计,断送了残生。”怒气冲冲,连忙跑将回来,高声向小姐把前事细诉一遍,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文荆卿道:“我久居在此,决落他人圈套。明早收拾行李,便返姑苏。况试期在迩,顺便进京。倘得一官半职,须替小姐争气。”小姐道:“说那里话。你倘若明日就去,只道你惧他了,岂不是被人笑哂。还等他回来,当面拜辞。”文荆卿道:“非我忍心抛撇,就要起身,只是把你叔叔得知,他又去弄一个圈套出来,反为不美。只是明早,着安童收拾行囊,别你母亲前去,再无二意。”
小姐含泪道:“官人,你立意要行,我也不敢苦留。只是我和你绸缪日短,一旦平地风波,却不令人怨恨也。”文荆卿道:“小姐,你却不知道,我去年初到,曾得梓潼托梦,付我四句诗谜。今日思想起来,恰好都应在我两人身上了。”小姐道:“那诗谜如何道来?请官人念与我听。”文卿便念道:
好音送出画楼前,一段良缘咫尺间。
莫怪风波平地起,佳期准拟蝶穿帘。
小姐惊讶道:“官人,这几句恰是母亲前年患病,舍与那文昌殿里的签经。”文荆卿道:“小姐,便是这般说。我次早寻到那文昌殿里,祈祷一签,果然上面又是这几句。”小姐道:“官人,今日虽是应了我们二人,可见‘姻缘’两字,良非偶矣。”
文荆卿道:“小姐,且与我把随身衣服拿几件出来。”小姐道:“官人,我想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待我向灯下聊写骊词一套,赠与官人,早晚一看,如妾对面一般。”说不了,泪如雨下。这文荆卿背地里也自哽咽吞声。那小姐揾着泪,便向灯前展开薛涛笺,挨起松烟墨,蘸着霜毫笔,不假思索,信手写道:
《四块玉》
石为盟,金为誓,因凤咏,成鸾配。恁见我意马奔驰,我见恁心旌摇曳。那花前月下,总是留情地,无奈团圆轻拆离。眼难抬,秋水迷迷。臂难移,玉笋垂垂。步难移,金莲踽踽。
《大圣乐》
和伊,恩情谁拟?似锦水文禽共随。无端骤雨阴霾起,一思量,一惨凄。恨啼鹃,因别故叫窗西,将愁人聒絮,幸须垂惜玉怜香意,怕等闲化作望夫石。
《倾怀序》
伤悲最关情,是别离。受寂寞,从今夜,想影暗银屏,漏咽铜壶,烟冷金猊。向此际谁知?休恋着路旁村酒,墙畔闲花,和那野外山鸡。怎教人不临歧,先自问归期。
《山桃花》
共执手,难分袂。书和信,当凭寄。低语细叮咛,莫学薄情的。旧恨新愁,已被千重系。相欢复受相思味,霎时间海角天涯。
《意不尽》
愿郎君,功名遂,早归来与奴争气。再莫向可意人儿,共咏题。
文荆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止不住眼中流泪,即便封固,收拾在书箱里面。两人是夜就寝,说不尽两字“绸缪”。次早起来,把行囊打点齐备。一壁厢着院子去唤安童来,跟随前去;一壁厢匆匆上堂,与老夫人拜别。
老夫人问道:“贤婿,你在此半载有余,未尝有思乡之念。今日促装欲去,不知何意?”文荆卿道:“小婿今日此行,一来为探叔父,二来试期在迩,顺便一赴选场。倘或天从人愿,不惟替老夫人生色,实慰小姐终身之望。”老夫人道:“贤婿,今日果然要去,也该接二叔公回来,整酒饯行才是。”文荆卿道:“小婿昨日在南庄上,已曾拜辞二叔公了。”
老夫人道:“贤婿此去,功名成就,早寄音书,莫使闺中少妇有陌头之感。”便对小姐道:“我儿,你到我房中,去取那拜匣出来。”小姐含着泪,取来递与母亲。老夫人取出白金五十两,送作路费,还有一言叮嘱:“路上村醪不比家酿,须早晚撇去几分。”老夫人又把一两小包,递与安童道:“这一两银子,与你路上买草鞋穿,早晚须要小心伏侍相公前去。”安童叩头谢了。文荆卿便与老夫人、小姐拜别出门。正是:
欲别心未别,泪染眼中血。
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
毕竟文荆卿此去,几时才得回来?那李岳又有甚么说话?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赴临安捷报探花郎 返姑苏幸遂高车愿
诗:
胸中自信冠群儒,暂作高阳一酒徒。
平步青云酬夙愿,高车驷马上天衢。
宫花报喜人争羡,衣锦还乡我不迂。
可叹无珠肉眼汉,龙驹错认是疲驽。
老夫人和小姐送得文荆卿出门,恰好李岳南庄回来。他的意思,正来探听文荆卿的消息。一进门,看见侄女儿翠蛾交蹙,玉箸双悬,想有些尴尬。便问老夫人道:“嫂嫂,今日侄女儿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为着甚么事来?”老夫人道:“他恰才送得你侄女婿出门。”李岳惊问道:“侄女婿出门往那里去?”老夫人道:“叔叔,你却不知道。他一来到姑苏去探望叔子,二来又为试期将近,顺便随赴选场。他道是昨日在南庄上,先与你拜别了。”
李岳道:“这个精光棍,我一向要破口骂他几句。只说我做人太轻薄了些,不如吃着现成的,穿着现成的,装出公子心性,受用了这半世也罢。看他一窍不通,肚里滴出的,都是些白水。昨日同我在南庄上,那帐目上几个笔画略多些的字,就不认得,也替那读书的打嘴头,去赴甚么选?不是讥诮他说,这样的都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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