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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也无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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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桃树叶子的暗示,抗拒了葡萄糖酸钙的结果。又说什么治鬼,都是瞎掰,她让我以后少去后院,少跟老姐夫搀和,否则小小年纪,妖婆似的,一脑袋陈腐没落,太跟不上时代。我说,你先不要说我陈腐没落的话,你那个葡萄糖酸钙没有桃树叶子管用这是有目共睹的。

     六格格说那是迷信。

     我说我就信迷信。

     从此,老姐夫在金家名声大振。

     金家上下老少没有谁敢怠慢老姐夫。

     但是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之外,治得了鬼的老姐夫有时候却治不了自己。

     有一天半夜时分,金家人全被惊醒,原因是我们的老姐夫“不行了〃。

     协和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我们家的大门前,白色的车身对一贯崇尚大红大绿的北平人来说有种不吉祥的感觉,我们所住的戏楼胡同,从西到东,住了不少达官显贵,而有史以来,门前停白车的人家儿却只有我们一户。两个穿白袍的壮汉.抬着一副担架从偏院出来,那上面躺着我们的老姐夫。

     老姐夫的脸呈铁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铨的山水画调色盘里常见的那种铁灰,也是在生活中极少见到的铁灰,这铁灰在山水画的运用中能表现出山的生机与苍劲,而现实里体现在人的脸上就只剩下了阴暗与死亡。老姐夫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一阵阵痉挛,一丝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头探脑地流出,这比那喷薄的大出血更让人觉得危不可测。从老姐夫的脸上我感到了生命离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里瑟瑟发抖。看门老张比我抖得还要厉害,因为是他帮着医院的人将老姐夫抬上担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这一走是再也回不来了。他说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坚实如铁,碰上去当当发出了青铜的声音,他认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汞中毒;在进行血液清理的同时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划开了,从里头取出了结成了块儿的五行散,上称一称,有七斤之重,执刀的美国大夫米切尔惊讶地说,从他行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结石!

     老姐夫在医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们家的气氛一直被阴云笼罩着,人人心神不安,门口一有响动就以为是医院的老姐夫有了什么差迟,母亲说,五格格还不到三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年纪轻轻的……

     家里没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从老姐夫的入院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亲密的其实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厮混着度过的。放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来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的确是一种难以解释和理解的心境,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从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扑朔迷离中,感觉中国文化的氛围,认识中国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的体验,倒真是难能可贵的一课。我不能没有老姐夫,甭管他对世界的认识有多么偏颇,他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合理,他的禀性有多么的乖张,终归也是我的老姐夫。

     我默默地祈祷,请求老天爷让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里来,为此,哪怕将我的寿命与老姐夫对半分也行。

     肯定是我的诚挚感动了老天,与死神打过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国人的手底下总算颤颤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镘回来跟我母亲说,也就是协和罢,换了北平任何一家医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还是美国人有办法,人家的科学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中国差远了,咱们不服不行。 

     在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年纪小,也有我的看法:

     上回是葡萄糖酸钙输给了桃树叶子。

     这回是五行散输给了手术刀。 

     打了个平手。

     两个星期后老张陪着我去医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仍旧不好看。一看见我们,老姐夫的眼泪就下来了,悲伤得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老张劝老姐夫不要难过,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就是老姐夫罢,这样的病要是搁别人,怕早已扛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张说,姑老爷别难受,等您回去了咱们接着练羽化升天。老姐夫说他怕是练不成了,老张问为什么,老姐夫说,你知道“一〃么?老张说,一就是一,三岁孩子也知道。老姐夫叹了口气说一就是元,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让人家开了膛,把元气儿都放了,再练也白搭。老姐夫这么一说,让老张也没了话,因为老张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来。老姐夫说这协和医院是美国人开的,美国人把他几十年的功夫都废了,这是洋人们在中国开医院的阴谋之一,它们专开中国人的膛,放中国人的气,他这辈子跟美国不共戴天。听躺在床上病得软弱无力的老姐夫能说出如此气壮山河的话来,很让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国“不共戴天〃的活法将是怎样一种活法。

     护士来给老姐夫换药,使我和老张得以见到美国人为老姐夫制造的那伟大的伤口,长长的一条,大蜈蚣一样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气的肚皮上,惨不忍睹。为此,那天我有两件事没有对老姐夫说出,出于,恻隐之心,我实在不忍心给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们后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后采取了集体叛变行径,纷纷长出了红毛绿毛,馊臭难闻,由十缸酒变做了十缸泔水,被厨子老王捏着鼻子倒出,臭了一条街;第二,捣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总被我的五姐送给了西口药铺宋掌柜的,宋掌柜的说那杵和钵至少是汉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爷舍不得,他还给五姑爷送回来。我五姐一咬牙说,什么汉朝不汉朝,你们再不要让我们家那位爷见着这劳什子。这两件事的结果,意味着我们的老姐夫出院以后既没了酒也没了药,什么也没有了。

     老姐夫还在悲悲切切地难受,护士过来干涉我们了,说病人需要安静休养,我们招得病人这样激动,于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压住老姐夫的家属探视牌不往外发了。我跟老张不疼不痒地劝慰了老姐夫几句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老张说看老姐夫这架势,要复元怕很难,寿命大概也长不了啦。我想起了他还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飞升的话,就问他还想不想上天。老张说,神仙自个儿连命都顾不过来了,上屁天!又说,其实人间也挺好。

     回到家,我们将老姐夫的情况向母亲做了汇报,母亲沉吟了许久,对身后的五格格说,占泰出来以后得好好调养些日子,你们还是回天津去,再不好,那儿也是你们的家,要紧的是你何得要个孩子,那样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五姐只是发愣,后来眼圈就红了,再后来她跟我母亲说了只有娘儿俩才能说的话。

     五格格在跟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和老张被赶了出去。




  




 五格格和老姐夫结婚六七年了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几个哥哥大多已经成亲,结了婚的哥哥们谁也没为金家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金家儿子七个,面临着绝嗣的恐慌。

     应该说,我的哥哥们都是绝顶聪明,绝顶健康的人,说也奇怪,他们的媳妇自进入金家以后却都不生养,我母亲将此归结为天意,说紫禁城内五十年不闻儿啼,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皇帝绝后,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该灭绝的地步,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劫数。想清朝鼎盛时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个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够,还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热热闹闹的一个皇帝家族,体现着生机,体现着兴旺,那是一种什么气派啊!大清从昌盛到衰败,再怎么说也还经历了二百年的时光,而我们金家,昨天还是一个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说绝就绝了,跟二百年比,也忒快了点儿。母亲说我父亲在外头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让金家有此报应,时常的逼迫父亲做深刻反省,把我父亲闹得寝食难安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命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无从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后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

     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病人的妻子我们家的五格格连走到病床跟前的机会都逮不着。旧时协和医院的规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许陪床,探视时间更有严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们常为取得探视的小牌在协和的门房吵架,脸红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让,引得别的病人家属羡慕地说,看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什么叫儿子,这才叫儿子!

     老姐夫出院的时候,金家的哥儿们偷偷动用了我父亲的洋马车,老四赶车,老二老三护驾,前拥后呼,众星捧月般将金朝的皇子接回家来。

     一伙人刚上台阶,就被我母亲当头喝住,将一干人等截进正房。正房里,女眷们早已等在那里了。

     依着我父亲的意思,这场围剿战役俟老姐夫身体恢复一段后再进行,我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那时候,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的二娘张氏已经重病在床,病重中的二娘嘱咐我的母亲“对占泰这个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处理,以绝后患”。在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氏死后,家里拿事的就是张氏母亲了,我的母亲不过是个执行者。对张氏母亲的话语,连我的父亲也要畏惧三分,我父亲在外头耀武扬威,回到家其实是个很怕老婆的角色。张氏母亲说“及早处理”,我母亲就及早处理了,没等老姐夫进家,批判会就开始了。

     有关金家未来命运的那场很重要的批判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从母亲那极少有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喝斥中,从下人们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们犯了大事。批判的结果是老姐夫终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儿们〃——我们三个哥哥架出了正屋。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们练“添油法〃的原委。

     当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给我详细道出“添油法’’的真实内容,在我动手写这篇文章,牵扯到这方面事情的时候,于“添油法〃的知识竟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参与过此项功法的老哥哥们或已辞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后再跟这些耄耋老人谈论“添油法〃实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们!

     只有奔赴图书馆,从那里寻找答案。

     几番查阅,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添油法”实际是道家“房中术”一种极简单的传统内功,道家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道家理论,男人的精液为三品上药,他们将少私寡欲不使精液泄泻称之为“闭”,故有“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长生之要,其在房中,通过男女相交,性的倒错,从而达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这就是道家的“采战术〃了。从理论上说,“神有所感,即动化气,气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变秽浊流失,直是油干灯尽,精竭人亡,”故有“欲点长明灯,须知添

     油法〃的说辞。有文章说,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该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纪录〃当受之无愧。当然,为了不泄,具体的操练方法还有一二三,这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儿们传授的主要内容,我的哥哥们为此而着迷,他们既想快活又想长生,他们将对宗教的虔诚处理为对欲望满足的渴求,在对欲望满足的同时使自己沉浸在对生命延长的幻想中,从而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托,忧患更有所排遣,这实在是个怪圈。

     据说,操练的理想结果是要达到一种“马阴藏相〃的程度,马阴藏相是什么,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好像是说男子的外阴缩如童子。

     如此怎么得了! 

     对一个要传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顶门男人来说,外阴缩如童子了,纵然长生了,又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那几位哥哥大概都没练到这一火候,他们跟老姐夫不同,他们是为了快活,正如当年结幡招鹤一样,他们是游戏,而老姐夫却是认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儿们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会上,母亲声泪俱下地立下规矩,以后在金家,再不许练什么添油法,不但不能练,连说也不许说,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许金家的哥儿们踏进半步,谁违犯了就打折谁的腿!

     我想象当时情景,哥哥们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因为这样的训导他们在金家经历得太多了,他们很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而嫂子们呢,嫂子们是种什么心态,她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哥哥们很听话,他们也的确再很少与老姐夫来往了,经老姐夫的一番训练,我们家的哥儿们受的影响实难一语说清,老二一直没有生育,老三到五十岁才勉强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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