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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红颜,我们的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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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戈尔开始
我对一切南方有天然的好感和带明确价值判断的热爱:南欧、南美、南太平洋、南亚以及南中国地带,它们繁茂丰美的植物,开阔辽远的海天,炎热的气候、温润的风、鲜亮的阳光,它们某些历史时代和人文背景,它们的艺术、人物、风土人情,它们既热烈明快又安详寂静的气息……都与我的精神气质相契合,全世界的南方于我都有家乡般的亲切。这样的视角诚然有狭隘的地域主义之嫌,但来自南方的人文却经常带给我如此欢欣,也就愿意在书架上专门拾取这一些珍爱的斑斓光色。
让我从南亚出发。南亚有泰戈尔,选择他开始,是因为他就具有万物初始的气度神韵,因为他属于我的“精神初恋”,因为在他那儿,飘着一个永远挥不去的影子……
进大学不久,就在校园里的书店买到他的《吉檀迦利》,自此,如其第一篇说的:“你翻过山岭、越过溪谷带来这小小芦笛,用它吹出永远新鲜的曲调”,贯串我的青春岁月:《流萤集》里的“让我的爱情,/ 像阳光一样,/ 包围着你 / 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飞鸟集》里的“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鸿鹄集》里的“你是绿中的绿,/ 蓝上的蓝。/ 我的世界在你那儿找到了它的和谐”……直到毕业前,还在阳光树影、清婉鸟声中,用一个静谧悠闲的午后,读他以孩童为主题的《新月集》,恰好为自己清纯无忧、自在无拘的年轻日子——那时我真就像书里写到的“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装满了我所喜欢的东西”——划下一个纪念的句号。
整个大学时期都这样读着泰戈尔,读他的诗情和哲思,对自然万物的相亲体贴,泛神论的敬畏、谦卑、赞叹、尊崇。是从他的诗里,我获得了纯洁清澈的爱(这爱是宽广的,包括了对大自然、对神的爱),获得了宁静、庄穆,获得了轻轻地说、轻轻地呼吸、轻轻地抚摸的能力。
就像一片晨露,泰戈尔恰好来到我的大学桃源露水生涯,滋润着、闪烁着。然而也譬如朝露,随着流变而敛退。《吉檀迦利》第一篇的结尾说:“许多时代消逝了,你的赐予依旧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地可以容纳。”——走出校园后,我却再没有这种容纳的余地了,失却了从容、安恬的生活和心境,曾饮过的甘露便只能成为永远感激的记忆……
二〇〇四年二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整理
《吉檀迦利》,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
《流萤集》,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6月第一版,1987年12月第三次印刷。
《飞鸟集》,郑振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7月第一版(新),1987年12月第五次印刷。
《鸿鹄集》,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11月第一版。
《新月集》,郑振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10月第一版,1989年2月第四次印刷。
在最好的时候相遇
在我念大学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译文出版社印行过一套泰戈尔诗(及散文诗)集:吴岩译的《吉檀迦利》、《情人的礼物》、《流萤集》、《园丁集》、《茅庐集》、《鸿鹄集》,郑振铎译的《飞鸟集》,汤永宽译的《采果集》、《游思集》。这9小书,是林林总总泰戈尔译本里我最心爱的,这除了一些特别的因缘(如《吉檀迦利》是我的第一本泰戈尔、《流萤集》是“爱者之贻”),书品之美也很重要:它们开本窄小,又大都百多页,小巧雅致;尤其王俭设计的封面,素净的底色,中间一幅小图案,清丽而又不惊不喧,甚是可人,且与泰戈尔诗歌的格调十分相配。那时买过的其他出版社的泰戈尔集子,也有装帧不俗的,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月集》(郑振铎译),出自古干之手的封面,银色底,黄色新月与橘红山川抽象图案,别致可赏,但总不如上译这套的纤巧清雅。以至像《采果集》,我在大一已买了江西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库”版本,到大四时见到上译版,虽然同是汤永宽所译,但因为实在喜欢王俭的装帧:一片浓绿,中间错落一堆鲜黄淡绿的小果子——又重新买了。
每次与这些薄薄的旧书相对,心里都会泛起温柔而珍怜的轻轻爱意。在泰戈尔那里,爱,更多是宗教之爱;情人,通常是对上天、自然和精神的真挚呼唤。所以我也应不怕肉麻地说一句:泰戈尔,是我深深受惠的“青春情人”;这批精致的小书,就是“情人的礼物”。
可是,这“情人”又只属于大学四年。此后,虽然出于对旧爱的纪念,也还继续买他的书,但我之心境、彼之面目双双不复矣。前者,我聚书不喜重复,唯有泰戈尔反复买过不同的译本、版本,毕业后买的有谢冰心译《吉檀迦利》、石真译《采果集 / 爱者之贻 / 渡口》等——却也仅此而已,我再没有真正读过他。后者,是再没有遇上那么好那么合衬的书品,九十年代买到仍是上译出版的《金船》和《孟加拉掠影》,但装帧者换了,封面黯然失色,像时代一样颓败下去;而原来那套竟也没有见过再版重印。
一切戛然中止。
也并不是今是昨非式的抛弃。每次摩挲,仍唤起昔年悠悠的感动。那份情意,长伴心底,无从背叛。——但亦不能做更多了。
在适当时日自然的来、自然的去,仿如一个小小的神迹。那种温和、宁静、清纯、素朴,就是上天赐给我的诗书生涯的。与此后无关。
并将永远隐居于我心深处,混合着满足的感谢、失落的惆怅。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
一九九七年五月六日夜;二〇〇四年二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整理。
附记:“《流萤集》是‘爱者之贻’”,而大学刚毕业不久,尚得与友人共逛书肆,见折价旧书中有《情人的礼物》、《鸿鹄集》,曾促其购之。
《情人的礼物》,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11月第一版。
《园丁集》,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7月新第一版,1987年12月第五次印刷。
《茅庐集》,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12月第一版,1987年12月第二次印刷。
《采果集》,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11月新第一版。/ 江西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库”,1981年6月第一版,1986年10月第二版。
《游思集》,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7月新第一版,1987年12月第五次印刷。
《吉檀迦利》,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 谢冰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4月第一版,1990年6月第四次印刷。
《采果集/爱者之贻/渡口》,石真译,湖南人民出版社,“诗苑译林”。1985年9月第一版(新),1986年11月第二次印刷。
《金船》,冯金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6月第一版。
《孟加拉掠影》,刘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8月第一版,1991年1月第二次印刷。
第一部分 书架之南第2节 最初的甘露:泰戈尔(2)
在没有归途处回望
上文说到,大学毕业后再没有真正读泰戈尔。时代、环境、心情都已变易,难以静静聆听他的仙音;也因为时日与己身的纷扰庸俗,怕亵渎了而不敢读。
当然不会是绝对的。除了像这样为写下记忆而翻检旧日划痕,还有零碎的偶然重逢。——但正是它们,恰恰映照出那份变迁之伤。
像大一读《采果集》,第44、46两则:“那站在你与我之间的日子,俯首向我们作最后的告别……”“我能报答她所给予我的一切的时刻已经过去。她的夜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早晨……”,我抄入了笔记。而毕业后它们竟成为谶语,令我重对之怆然泪下。
最近的一次,也是印象较深的。3年前的二月,读到刘志钊的小说《物质生活》,讲的是八十年代的大学诗人生活,以及他们在九十年代的蜕变。这与自己经历相对应的题材颇引共鸣;而小说开头题引了泰戈尔《园丁集》的两句:“诗人,天晚了,你的头发也渐渐白了,在你孤寂的默想中,可曾听见来生的消息?”我正好在黄昏读着,心里也回荡了那一声叹息。
《园丁集》的购读曾是我当年的赏心乐事:听说学校西门书店有此书,便冒着秋风斜雨,急急骑破单车赶去,一路上穿过草木葱郁而寂寂无人的小径,心里只想着这本小诗集,雨打湿了脸,仍觉怡然。当夜,在宿舍烛光下把它连同已购得的前几种泰戈尔诗集摆开,赏玩王俭设计的静雅封面,然后如数家珍地抄录那些原生质般亲密的优美文字,让他的声音像源头活水一样把灵魂轻轻洗净……
这类属于纯粹精神生活的诗书岁月赏心乐事,早已不复得。读《物质生活》后取下《园丁集》,找到被引用的句子,发现昔年读后并没有在这句下面划线,也就是说,那时我未曾会心。——少年诗人的我,还未领略到黄昏与白头。
又在这小书中翻到一句:“你已切断了我的归途。”天色已晚了,一切都已晚了,归途已被切断。
书中夹有一张水鸟静立的书签,是从前很喜欢的。心爱的自然会给泰戈尔。《采果集》里也有书签,是精心自制自绘的妇人采果图。而同是大学购读的《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泰戈尔讲演集》,所夹书签正面印着一枚霜叶,背面当时我粘了一枚在校园摘的树叶,旁边抄了泰戈尔的诗句:“愿生如夏花之灿烂,愿死似秋叶之潇洒”。后来那枚青青树叶掉落,只留下叶纹犹清晰可辨的影痕,也是很恰当的纪念了。
“楼怕高书怕旧旧书最怕有书签。”余光中说的。
二〇〇四年二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整理
《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泰戈尔讲演集》,康绍邦译,上海三联书店,“猫头鹰文库”,1989年3月第一版。
泰戈尔的树阴
泰戈尔令我的惦念,还因为他是写树写得最好的诗人。
像《飞鸟集》(郑振铎译本)里的这些句子,情怀绝佳:
“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的渴望的声音。”
“群树如表示大地的愿望似的,竖趾立着,向天空窥望。”
“绿草求她地上的伴侣。/ 树木求他天空的寂寞。”
“安静些吧,我的心,这些大树都是祈祷者呀。”
“阴雨的黄昏,风不休地吹着。/ 我看着摇曳的树枝,想念着万物的伟大。”
另一本较多写到树的诗集是《流萤集》。译者吴岩的后记颇为动情,说此书他“特别喜欢”、“曾在多方面给我以教益”。十年动乱,光阴荒费,垂老的他患了白内障,只能“在晨光里一边品味,一边迻译”。却因此,“我感谢泰戈尔给了我一百几十个美好的早晨。”
他这份感谢,说出了我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在人生的晨光里品味过泰戈尔。而我的感谢不仅是对泰戈尔,还是对那些“美好的早晨”——我的大学生涯;对把这一切安排好、赐给我的上天,不早不晚,让泰戈尔的树阴投在我的年轻岁月。
他“特别的喜欢”,更恰恰说中了我的心事,因为这本小书是一份礼物,见证了相欢相悦的青春。(按:《情人的礼物》也是吴岩八十年代每天早晨神清气爽之际点滴译成的)。此后捧看着这些从当年良宵飞来的流萤,恍如隔世,也难免有译者回顾失去光阴的慨叹了。
《译者后记》引了集中的几首诗,如第11首:“让我的爱情,/ 像阳光一样,/ 包围着你 / 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第44首:“今天我的心 / 对昨天的眼泪微笑,/ 仿佛潮湿的树木 / 在雨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大学时写的诗就借用过这些意象。
另外第26首的“天空一无所求,/ 听任树木自由自在。”也曾是我校园日子的确当自况。然而那一切,温柔灿烂的阳光、自由自在的树木,和跟它们相关的所有美好,都已事过境迁迢遥远去,长逝不返。“今天我的心”云云,吴岩是作为他本人生命雨过天晴后的写照和鼓励,我却早已不配吟咏。
其实前几年重翻泰戈尔、私下整理笔记时已经想好了:要勉强在这本纪念之书中找一首来概括心情,只可以是当初并不十分在意的这第10首了:
“树木深情地凝视 / 自己的美丽阴影,/ 然而永远抓不住它。”
二〇〇四年二月二十日整理
第一部分 书架之南第3节 光荣与伟大:源头之海
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
古希腊、古罗马,与吾邦《诗经》所代表的西周至春秋一起,是我最神往的初生天地;“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是我收集这方面书籍的总题识。
这两句诗出自奇才爱伦·坡的《致海伦》,但却是一个绝佳的误译。它们与原诗句子结构有出入,手头另几个译本皆非如此(曹明伦译的三联书店两大册《爱伦·坡集》作“已令我尽赏 / 从前希腊的华美壮观 / 和往昔罗马的宏伟辉煌”,名家李文俊则译作“带我 / 回到希腊的熠熠光华 / 和古罗马的气魄”,等等)。忘了在哪里看过,有人曾指出这译文已非作者的原意及其诗的风格。不过这并无碍我的喜爱和它们的流传。我最早看到的,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剑桥艺术史》的《希腊和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分册,在苏珊·伍德福特著、罗通秀译的“希腊和罗马” 卷首,题引了此诗,即作此译,一见神迷。从该卷《导言》和《结束语》反复出现这两句话来看,我怀疑是出自苏珊·伍德福特或其所引的英译,而为罗通秀转译,遂有了钱锺书说的翻译途中的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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