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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红颜,我们的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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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奈)静观着自己的花园和园前潺潺流过的溪水,而并不觉得有任何必要去证明自己的才力,去说服那些不想听他说话的人。”    
    “(马奈)无视一切公认的绘画技法常规和舆论反应。总之,他是过了河就拆桥。”    
    “岩壁和橄榄树正是最适宜表现梵高的悲剧性狂热情绪的主题……(橄榄树)在尽力拔出土地,竭力把树枝伸到天上去……画家不仅在树身上,而且也在土地上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悲剧……”    
    “科学家的装甲以及他(修拉)那少年老成、无亲无友的孤僻性情,嫉妒一切、甚至嫉妒自己成就的心理,无非都是企图竭力掩饰他那过于温柔和天真的本性的一种表现。”    
    ……    
    概言之,这是一部充满“人”味的,具有浓郁人文倾向和文人趣味的艺术批评与艺术史。读作者的序跋,观其理念,更感到昔年的喜爱良有以也——    
    文图里虽然反对环境决定论,但也强调“艺术家的自由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和谐”、“创作想像与时代的艺术趣味之间的和谐”,他并没有忽略时代、社会等外在的东西,及艺术和艺术家与之的联系;然而,他更重视的是艺术和艺术家本质的、内在的东西:自主性、自由、感觉、想像、思想和热情、思考和希望的方式。    
    文图里也并非完全抛开理论、纲领等理性的一面(别忘了他作为美术评论家、美术史教授的本业、专长;他的家学渊源,其父是研究本国美术史的著名学者;他的师承名门,乃著名美学家克罗齐的弟子。所以,他用诗意的文笔写“人”,却绝非虚言凿空、不着要领地滥抒情,全书是有坚实的学术基础的);然而,他并不把艺术家的意图、理论、纲领作为主要因素来对待,更看重的是艺术和艺术家感性、个性的一面。为此,甚至不惜牺牲某种正统史学的要求——他“试图把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等同起来”,但写的绝非习见的那种死板艺术史:他弱化流派,凸显个人,从不对某种主义作出“称颂”,而把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艺术家的绝对价值上”;更居然不“恪守某些既定不变的准则”,不采用统一的标准,“而是从他们的创作个性特点出发”,去评述各个画家、各件作品。    
    此外,该书人文化也文人化的语言文风,是与文图里的写作理念和关注视角相统一的;而不应忽视的还有译笔,也有协调一致的流畅风格,同样出色,皆合我心。    
    该书完成于文图里因拒绝效忠法西斯而流亡法、美的一九三六、一九三九年。其强调艺术和艺术家的自由、独立、自主性,是否特定时代背景下有感而发呢?而它的中译旧版,印刷那么粗糙也能很快售罄,原因当然是其时社会环境下的“物以稀为贵”,但事实上它也有着与八十年代“时代精神之间的和谐”。我称赞它写得好,其实好不好是见仁见智的,我之激赏,实因自己是八十年代人,具有那一“时代的艺术趣味”、“思想和热情”、“思考和希望的方式”,才会喜欢投契,多年之后印象犹存。至于二十年后的今版仅得两千之印数,我也就同样自作多情上纲上线地感到,这象征着时代精神和口味的变易、消逝了。    
    说到时代问题,文图里在全书结束搁笔时“沉思”“回顾”,“不禁”为十九世纪的艺术“衷心赞佩”,称一八七〇到一九〇〇年间是“光辉的时期”;不止艺术,“在思想、宗教、道德、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有着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其浪漫主义的理想和风气。“尽管我们这个世纪存在着反浪漫主义的趋势”,尽管当代画家有了新的追求,文图里还是固执地坚持: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及其艺术,是我们时代唯一的传统和立足点。(看得出他是身体力行,所以此书正充满浪漫主义的气息和激情。)如前所述,他本来更注重不同艺术家的个性特点而对“主义”之类不感兴趣,但也许十九世纪在他心目中太重要了,因而也为这个光辉时期归纳了一些“统一的东西”——当然他这样做时仍是“浪漫主义”的,故此抛弃了“印象主义”、“象征主义”、“光学综合”、“装饰性”等术语,而将十九世纪概括为“为争取艺术自主权而斗争的时期”:各个艺术家,“不是为了一个什么纲领的要求,而仅仅是出于他们自己的信念”,“通过各自不同的道路”,“在对待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对待自然与题材”上采取了同一立场,“就是同这个世界的脱离,就是对艺术自主性的新的认识。”    
    ——这是多么的激动人心。而激动人心的时代,总是逝去的时代了。想到这一点,我开头说的“春天般的欣悦”,也就不由得掺上了些微惆怅春归的情绪。    
    最后,文图里讲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本书所论及的画家几乎都是法国人”,其他少数几个,也与法国关系密切。“为什么一说到十九世纪的艺术,人们总是只说法国?”文图里的回答是:“请你拿这个问题去问上帝吧”,他只愿“简简单单地讲述”那些伟大艺术家的历史。    
    为什么某一时代会群星灿烂,产生特别多的精神成果,特别“丰富、多样和精彩”?这样的问题也只有去问上帝了,我们也只能简单平静地忆念或追慕,“衷心赞佩”地回味或欣赏。文图里的这部著作,就是让我们得以欣赏追慕的一个好窗口,况且今版图文并茂,更能给人这样的美好感觉——打开窗子,就看到一个丰盈缤纷的春天。    
    当然,通向的是旧时年的春天。但在立春得之——    
    这已经是春天。     
    附记:今年“立春”在“春节”之前,民间便指这壬午马年无“春”,不吉。其实如果追本溯源,按历史传统的算法,此虑大可不必,因为立春本来就是农历的正月节,从汉代起,春节指的便是立春这一天;是辛亥革命后,才将农历的正月初一改称为春节的。宋代江浙民俗,立春那天儿童相呼以“卖春困”为戏,正与近代粤人农历新年的“卖懒”风俗相仿,这两者的联系,似可作为古代立春即近代春节的佐证。也就是说,立春一到,就已是春天了。    
    也正因此,立春在古时农业社会是一个重要的欢喜的节日,官民皆极重视,在朝廷,皇帝要服饰、车旗全套皆青,去举行迎春大典礼仪;在民间,则剪彩写宜春字帖贴于门上、剪彩燕或五彩丝绸悬戴于女子头上等。今人已没有这类兴致,至多像我,用一本书来作迎春点缀吧。     
    二〇〇二年二月上旬记;九月修改。


第二部分 画中有话第18节 你的红颜,我们的手

    蒙娜丽莎最初的红颜    
    关于文艺复兴的论著,除了《做人要做文艺复兴的人》一文谈到的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名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英国唯美主义运动代表人物佩特的《文艺复兴》、意大利历史学家欧金尼奥·加林主编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外,架藏还有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里写的《佛罗伦萨史》,作者与文艺复兴其他巨人一样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其《君主论》是西方政治史上最有名的著作之一,后为史官,撰成这部文艺复兴最重要的共和国历史;德国爱德华·傅克斯的《欧洲风化史·文艺复兴时代》,作者认为,文化史研究中美术作品比文字材料更重要、更可靠,因此该书收入大量其时的风俗画、漫画;以及英国人丹尼斯·哈伊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历史背景》、米凯尔·列维的《文艺复兴盛期》,等等。    
    最令人神驰的要数乔尔乔·瓦萨里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作者是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师、雕塑家,“他的生存年代,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最光华灿烂的时代。大部分的文艺复兴大师,与他都是同时代人,而且都是朋友”。(叶灵凤,《读书随笔》)凭此本色行当和独特经历,他穷二十年之力,以上百万言,讲述了两个多世纪意大利二百六十多位艺术家的生平及其作品。——这样的篇幅容量,也只是“最杰出的建筑师、画家和雕塑家列传”(原题),文艺复兴之星河璀璨,可以想见!    
    这部巨著是对超人式天才进行赞颂的传记,也是西方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艺术史,又因收集了繁多的独此一家的第一手资料,而成为文艺复兴的社会史、百科全书、珍贵原始文献宝库。二〇〇三年一月,终于由湖北美术、长江文艺两社联合出版了首个完整的中译本(刘耀春等译),且编辑完善、注释和附录详尽,堪称出版界的一大功德。    
    书话家、美术家叶灵凤早就推崇此书,他介绍其中一个价值是对艺术作品的详细描述,而那些名作后来因年代久远致色彩变化,趋于黯沉了,人们只有在瓦萨里笔下,才得略识原貌。如《蒙娜丽莎》,瓦萨里写道:“那一对眼睛是明朗而且盈盈滋润的……鼻尖和美丽的嫩红色的鼻孔……(嘴)色调是玫瑰红的,完全与康乃馨浅红色的面颊相称……”——这最早最美的红颜,瓦萨里有缘亲见,又有心将她记录下来,可算是对傅克斯观点的一个反驳:有时候,我们就只能依赖文字了。当然这亦是悲哀,时日不居,佳人老去,空留想像。而曾在最好的时光相见,瓦萨里的记述,乃是对天赐福分的回报和致意;唯一能做的是这样卑微,却又是让人感怀的。     
    二〇〇四年四月三日中午    
    荫庇着过去与将来    
    莱奥纳多·达·芬奇,伟大的画家和美术理论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他在绘画、雕塑、音乐演奏、哲学、诗歌、数学、几何学、天文学、物理学、力学、地质学、生物学、生理学、解剖学、军事、水利、土木、机械等等方面都有顶尖的、开创性的、至少是独特的成就,还是一位口才卓绝的大力士……对他的评价,最客观的是听听那些同样兼擅多门的人物是如何折服的:    
    古代、外国,与达·芬奇同时代的画家、建筑师瓦萨里,在《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之《巨人的时代》中称赞:“这个人无论从事什么,都出类拔萃”,“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无人能敌;他才华横溢,智慧超群,似乎无所不能;他拥有伟大的人格力量,辅之以机敏和经久不变的忠诚、仁慈”……当代、中国,画家、文学家黄永玉,在参观达·芬奇家乡的博物馆后说:“情绪不好的人最好不去参观……这个老头的业绩离人的工作能量限度太远,不可及”;达·芬奇“是最‘人’的人。”(《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这样一个全能巨人,值得万世景仰,同时也让后来“术业有专攻”的人们羞对。他是人类自我发展所能达至的顶峰,尤其不同于人类今日成就的是,近现代人是创造出最后反过来制约、毁灭自身的外物,而在达·芬奇,在文艺复兴,则是真真正正发展人的自身的。    
    最近,一部“学术惊险小说”《达·芬奇密码》炒得很热,作者丹·布朗颠覆西方宗教史的武器之一,是对《蒙娜丽莎》作剑走偏锋的解读,从中看出千年阴谋的惊天玄机。关于达·芬奇这一名作,已有无数人评说过了,旅法艺术家熊秉明就干脆把他一本散文集取名《看蒙娜丽莎看》,别有深意。而在那么多艺术的、学理的、考据的解说中,最打动我的还是张爱玲的《谈画》,将《蒙娜丽莎》那一抹“使人略感不安的美丽恍惚的笑”,形容为:“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当年读到这一段话,我忽就想起了一个旧友,正有张爱玲说的这份神情,不禁酸楚难抑……     
    二〇〇四年四月三日下午    
    两只没能握住的手    
    米开朗琪罗与达·芬奇和拉斐尔齐名,并称文艺复兴三杰。他不如达·芬奇涉猎领域之广,却也是人类史上罕见的艺术大师,雕刻、绘画、建筑均有杰作传世。此外,写过几百首诗的他文字也很好,《文艺复兴书信集》收有他一封表达“上帝之爱”的情书:“我对于不能追回过去,好奉献给您比仅仅是将来更长的时间感到悲伤,因为我现在年纪太大了……”结尾尤其收得很漂亮:“一个人送出礼物,应该告诉接受礼物的人这礼物的名字,但什么名字才是合适的?这种恰当的感觉阻止了我在这封信中这么做。”读来余味无穷。    
    他的作品我最深有所感的,是巨制西斯廷天顶画中的《创造亚当》:耶和华自天上飞来,向他的第一个创造物亚当伸出右手;倚坐地上的亚当与之四目交注,也伸出了左手——但差一点点,两只手并未接上,米开朗琪罗选择这么一个瞬间定格下来,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    
    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封信中借此画发过一番感慨,因为那时正是处于有“问题”的阶段;这段话在笔记中有留底,转抄出来吧——    
    “……他们伸出手,却在相触前一刹停滞了。命运是他们身外的事了,命运在消褪手的色彩,在画上制造裂缝和剥落;然而千百年来,两只手,恒在冥冥中相吸引着。每当看到这个画面,心中就涌过一阵称得上悲壮的感情。多么伟大啊!他们只是伸出手,他们没什么问题要解决,只有人们为了观赏,才要去解决画面保护等问题。    
    ‘问题’是要去解决的,像电灯坏了,要修。可是花开花谢的自然的悲哀,总好过为一串问题去孜孜奔忙,最后电灯修好了,却发现灯下是一个乏味的家。……”    
    ——我说得真是太轻巧了!那时候的我,情愿要一个文艺的画面也不要现实的灯光,不恰当的感觉阻止了我,被回避着的问题终于未能解决,酿成至今锥心的遗恨。年纪大了,再看这幅画,感觉便不是悲壮,而是傅雷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中特别指出的悲愁。    
    第一次的创造,本是新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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