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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红颜,我们的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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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固不必说,表面圣贤仁义,端正庄严,却一怕有才之人,常疑心别人轻视;二则偏听偏信;三则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乃至“逼良为娼”——严蕊虽为官伎,毕竟与唐未有半夕之欢,朱熹却要逼她承认。
陈亮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号称狭义豪气,且也厌恶道学,按说不是迂书生,文人毛病该少一些,但却在明知唐、朱不和,且朱是唐的上司的情况下,为一己之忿跑去说好友的坏话,直是小人之为了。而且这当中不无阴暗心理,怕是觉得我所慕的严蕊已被唐与正你占了,我已退而求其次,你还要坏我的事,我就偏不让你安生,要把你两人都弄倒,以一抒郁闷!若说没这么严重,陈亮只是一时之气、考虑不周,那么后来追悔了,但在给朱熹的信中却那样轻描淡写,反倒像是唐要逼他释疑,而又将友道、生死说得那么轻薄,“一笑”,简直令人不齿了。
至于文采风流的小唐,是个受害者。但严蕊为保全他而两处多番受了酷刑,使他不至贬官,纵本无情意,也有恩义在。其后严蕊博得众人称赏,四方识与不识的,重她义气皆来问安,书中还交代了皇帝庆幸没听一面之词乱作处罚,交代陈亮好歹有点悔意,交代新任太守的仗义,交代人们争相求聘,却独独没有提到最大的受益者小唐作过慰问之类。这不像是凌濛初的疏忽,倒像是有意无言的谴责了。
文人无行,这个故事便为我们提供了几副嘴脸:道学圣贤的,狭义豪气的,文采风流的——底下全都不外如是!
让我感兴趣的还有那个王宰相的态度。“此乃秀才争闲气耳……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此判语下得甚妙,果然有当宰相的高度。人间种种纷扰,文坛诸多事端,其实常常不过是秀才争闲气的茶杯风波,若都去管,哪还能治国办大事?(由此也反衬出身为地方要员的朱熹,动用公务程序搞那些事,是如何不识大体,不务正业。)
王宰相和皇帝的处理,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在上者要做大事,少管闲事,尤其是文人闲事!
然而,我赞扬之余,想深一层,却又不觉惊栗:且看王宰相一句“其余言语多是增添”,便把严蕊的血泪,以至唐太守的冤屈都轻轻抹掉了!
忽又想起温瑞安那部《刀丛里的诗》。温在台湾曾蒙受冤狱,后来创作的武侠小说便屡屡把自己的经历投射进去,写了不少英雄被朋友出卖、被官府设阴谋圈套而蒙冤入狱、又被周围的人配合官府落井下石的故事,这方面写得最好的乃是《刀丛里的诗》,可当一卷政治黑暗史看,不仅是温瑞安个人的和他所属时空的,还可与我们的某段时期对照。而到最后,多少血流了,多少辛酸和惊变都经过了,最后也不过是圣上点点头说:那个龚什么的,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囚他作甚!轻松的一句话,与全书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艰辛曲折对比顿成了莫大的反讽。
回到严蕊的故事,统治者的那种“气度”,秀才们的那种闲气之争,却使一个弱女子成为受害者(她在圣上的处理后仍要在绍兴挨打)。唯女子与小民最易作牺牲品,以受尽摧残之躯“山花插满头”,已是文学作品所能给她的最好结局了。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四日—二五日;二〇〇五年一月整理。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4节 四季流转一册书
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吉辛的名著《四季随笔》,是一部美书,也是一部奇书。
它的美,在于以悠闲的心情、细致的文笔,描写作者所欣赏到的四季风光,在大自然中的和谐生活:春天漫游田野,去认识种种开放的野花;夏日在树下“愉快地吸着烟管,听周围金雀枝的荚在中午太阳的盛热中爆炸”(我尤其喜欢他把夏日与童年、海边联想起来、挥发出的那种气息);秋季聆听“打在园中安静的叶上的雨声”,或者恬淡温和地沉思,拥有“一种像晚间的露落到了灵魂上的平静”;冬天围炉读书,孤寂中却可以“听听久已沉默的声音,对那只有我自己记得的快乐事情微笑”,或者欣赏落叶树“稀有的美”……总之,“在梦幻的安息中和大自然一致”,“尝味着安然据有它们的幸福”。
它的奇,则在于这种幸福是假的,所谓“闲着的作家”(原拟书名),只是作者的“祈求和愿望”(扉页献词)。婚姻不幸一生潦倒的吉辛,总是盼望有一笔钱,可以过上闲适的乡间书斋生活,却只能伪托一位领了遗产日子如意者之名写下这部私人札记,作为他美梦的转化形式——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梦之书”,在其创作的几十部小说里,主人公常常就是他郁郁的缩影:“因为钱太少,或者因为得到钱太晚”而被毁掉。(参见叶灵凤和乔治·奥威尔等人评述)
而在吉辛身后,它的中译本还有着种种奇特的故事。
因为自己也是吉辛那种受季节运行和天气影响的人,大四时,从叶灵凤的《读书随笔》、更主要是从何怀宏的《迟到的四季》中读到对《四季随笔》的介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临毕业的一九九〇年六月,我从图书馆借来李霁野译的陕西人民版(一九八五年十月一版),以及徐迟译的梭罗《瓦尔登湖》,慌报丢失,以五倍罚款留作大学读书生涯的纪念。——其实还有好些更有纪念意义的书都没用这办法去“偷”,对这两本也真够“手下留情”了。
毕业后不久,在报上读到译本的书外故事:原来,这是李霁野上世纪四十年代下半叶在台湾翻译出版的;一九四九年他回大陆时,从台湾大学图书馆带走《四季随笔》英文本及另一书;“文革”时二书被抄走,动乱结束后又奇迹般发回,李霁野乃在借走四十余年后将它们寄还台大。——如此巧合,在他还书前夕,我却携走其译本,同为不失趣味、更不无沉重的“大学图书馆之缘”(当然,我的德行与李先生正好相反)。
从一九九〇年秋天起到一九九一年冬,我按着季节读过此“四季”。仿佛追随吉辛去观察自然,倾听那些发自内心的闲谈,欣喜于他对古希腊罗马的迷恋,感受他恬然自适、静默的幸福,也像他一样,觉得自己更适合独自沉思、那才是发挥自己对世界的益处,盼望用金钱买闲暇,感慨时光也享受时光,感到生活永远都是些“靠不住的起头”、“无希望的开端”,等等。
这些都是颇合我心的(包括“四季随笔”这种形式本身)。但到一九九二年十月,我也把它送走了:作出最慷慨的一次大手笔,转赠找这本书的好友戴君。当时除了出于友谊外,还因为念及世间本无恒守之物,聚而后散乃是天道,何必孜孜保存。
这是在人生转折期特定背景下、貌似潇洒其实心灰之举。但到底修行未至,或者说是在灰烬堆中还是得一路走下去,所以对人世身外物终存贪恋,颇思重聚之。一九九六年七月,曾购得郑翼棠译本(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七月一版、一九九五年五月新一版第二次印刷),只是作为暂时替代品,一心还是要找回李霁野译本——水准、功底固然是李霁野值得信赖(他为中译本改的这个书名也是极贴切的佳构),更主要是为了那一番书缘。
二〇〇四年一月,携家眷到香港游玩,终于买到了多年念念不已的此书!就在那之前不久,我写“书房花木”专栏,整理一篇旧笔记《冬天里的落叶树》,里面就有对《四季随笔》的引用,转过新年即觅得,更觉欣快。
它已非“曾在我手”的面目,却别添一喜:这是在台湾重新印行的版本(台北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库”。一九九一年二月初版,一九九八年一二月再版)。我与译者一样,都感到是“一种奇妙的机缘”了。
书中所收李霁野为大陆版(即我看过的陕西版)而写的《译者后记》,另还记载了两个“书去来”的故事,亦皆足感喟。
一是,一九四七年台湾初版印出后,李霁野因好友陈翔鹤曾说过也很喜欢该书,就寄赠了一本给他;后来他们相聚,“文学兴趣似乎都有些改变,并没有再谈到过这本书及其作者”;但到“十年动乱”,李在与外界几乎隔绝中突然收到陈寄回来的《四季随笔》,当时只有想起往事的欣慰,“以后我听到他含冤逝世,才知道这是他向我告别。我默默流了泪,……除了默默悼念,有什么话可说呢”?(据陈翔鹤之子后来发表文章记述,陈是知道抄家在即,“说留在身边不安全,还是归还给译者,将来是用得着的。”不过我更喜欢李霁野的理解:作为知音独特的告别。)
二是,李霁野曾接到一位青年教师的信,说很想再读该书而手头的遗失了,问能否借给他抄录一些段落,一星期后就归还;李把自己唯一的一本寄给他,他也果然按时寄回;李本想到重印时送他一册,可惜信件也是在动乱中丢失,无法为之。
不知那青年教师后来的兴趣有没有改变、是否买到了该书。唯愿天下的爱书者,都能得到他们的喜爱,虽则世间聚散并不由得你我,然而天意又有悯人之时,缘分总会出其不意。——我得此书还有一点后续的佳话。曾将自己想要找的书、特别是希望重聚的旧书,列为“欲采的海上花”书目贴在网上,“闲闲书话”的版主之一云也退暗中留了心,巧巧的就在我从香港归来当晚,上网竟见他的留言,说是偶然买到了李译,问我要不要。这样的情谊和恰好也让我欢喜。
在海港采得海峡对岸漂来的这朵海上花,遂将多个人生季节中流转的书缘,驻留于架上了。
二〇〇四年一月记;十一月修订;二〇〇五年三月修改。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5节 不扫地的歌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我原本并不认识。毕业前不久的一九九〇年六月五日夜,在大学书店里看见《史蒂文斯诗集》(西蒙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一版),纯粹是顺手买下。
回宿舍略看看,才发觉这偶得之缘实在是上天安排的礼物。此人有“一种更接近于尘世生活的宗教”(《译后记》);诗作具音乐感,又富高更、马蒂斯、夏加尔等现代绘画斑斓浓烈明亮的色彩感,写得单纯澄明,正迎合我的心境。其中一首《俄国的一盘桃子》,一看便知是写俄国油画《少女与桃》的;此画曾于早年《读者文摘》某期封底见到,一直为我所爱,旧作“油画临摹习作”系列中就有一首写它;今见与我合拍者亦爱之,且诗写得比我好,不负彼画,乐哉!
刚毕业的一九九〇年八月,想到叶芝写过《驶向拜占廷》,是对旧日美好世界的追怀,在我心中,仍是驶向那华贵的“拜占廷”;但在生活中,我接受史蒂文斯的《驶向夏天》,驶向一个不优雅但鲜亮、不忧郁但明净、不纤丽但朴实、不辗转但自在、不象牙塔但广阔的夏日世界——作为自己离开校园面对现实社会的象征。而在一个深夜,抽着“史蒂文生”香烟,从大学带回家尚未整理的一箱书中随手抽一本,竟是名字一样的《史蒂文斯诗集》,诗正合于烟,合于心情。
到一九九一年四月一个星期天下午,也是偶然重翻的巧合:打开正是一首《黄色的下午》。看他说:“只在泥土中 / 他处于自己的事物的 / 根部。那里他可以说 / 这就是我……”以是欢喜。就在那个闲适的四月、湿春浅夏之间读毕。
一九九二年二至三月,又于重读这些优美的诗歌后,因读到一篇文章有感,遂写下《不扫地的歌》——
读到卫建民评周涛《稀世之鸟》,用周涛的话做标题:《优秀的人总想把世界扫干净》。文内又说:高贵就是不屑于低下头颅去得到什么。
不知怎么想到温瑞安《大侠传奇》里的几个僧人:一个以帚扫叶,一个以帚扫无叶之地,一个无帚无叶、只作扫姿,还有一位端坐不动,却说:“我在扫地”。——似乎一个比一个境界高,可是我想:再高妙的境界,原来还是在乎落叶!
不是想用“心净则无叶”之类的机锋,去揶揄优秀的人。不,我真心敬佩他们,他们是社会的脊梁。但我不是,大部分芸芸众生也不是。我们是人微力绵的普通人,我连心内和身上的红尘都扫不干净。
且把扫地留给优秀的人吧。我喜欢的诗人史蒂文斯说:“依然幽居在象牙塔中,但又坚持……俯瞰垃圾堆和广告牌。(按:而不是不屑于低下头颅)……独与日月栖居,却又坚持要看破报纸。”我欣赏这种在垃圾侧畔的踏踏实实的态度。
评论家西·康诺利评价斯蒂文斯说:“他一生……没有离开保险公司还担任董事长,这一点对他的文学生涯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是有副作用,那就是:其诗歌在保持精神世界的玄妙的同时,掺杂了尘世的光线、色彩和音乐。但,也正因此而达到与两者不即不离的境地。他写《玄学家屋里的窗帘》,写《在红宫喝茶》,写《晴朗的葡萄季节》……写着一些《宁静正常的事物》,他写的是《我们气候的诗》。他关注的《不是关于事物的意念,而是事物本身》。他说:“如果神灵只能在无声的阴影 / 和在梦中出现,那还算什么神灵?/ 为什么她不能在温暖的阳光中 / 芬芳的水果和明亮的绿翼中 / 从世上的香膏和美学中 / 发现那些如天堂的思想般珍贵的事物?”(《星期天早晨》)
——我喜欢的就是他和惠特曼这一类诗,以及夜街、炊烟、吉他,等等,不脱人间烟火的优美。
喜欢他“在最锈重的弦上弹拨轻轻的音乐”(《上帝很好。夜很美丽》)。那是不必等扫清垃圾才能唱出的歌。属于普通人的歌。
二〇〇四年十月稍整理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6节 米肖:我在天涯海角给你写信
冷雨。
中午,抽一支GITANES。漂亮优雅的蓝白盒子,独特粗圆的短身、白嘴,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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