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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过山车-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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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桢迅速地憔悴下来,一如上一次浩钧回家的时候。在单位里的时候,同事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她家的不幸,便好心地来安慰,劝解。这些热心的话仿佛粘合剂,短暂地愈合了若桢破碎的心绪。可一旦回到家里,看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子,没有浩钧,没有爱意,没有温暖。只有那本日历一样的帐册,或者以后还有康复医院按月寄来的病情通报书,刚刚粘合的地方瞬间冰冻,变成了脆硬的一块,而后铿然破裂了。若桢手里的包滑落于地,她怅然无序地坐在冰冷的床沿,缓缓地躺倒。    
    浩钧不在的时候,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机。但浩钧一旦回来了,也会把长远的苦难带来,把她拉到母亲那样的生命里,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若桢像是走在一个迷宫里,处处碰壁,又好像处处都有走出去的希望。若桢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思绪里安静了下来,缓缓地睡着了。她仿佛又来到了那个白色的,很高很高的大厦的顶层。天空依然澄静而透明,四周还是亮得炫目,但看不到太阳。这次没有人来推她,而是她慢慢地朝前走,自由地看着两边的景致,随时都可以停顿下来。若桢最后还是站在了大厦顶层的边缘上,宁静的天空触手可及,一切都带着些眩晕。她突然听到有人喊“若桢”,那分明是浩钧的声音啊。她低下头,浩钧就在大厦的下面,抬头看着她,脸上带着两行泪水,伸开了两臂等她下来。若桢情不自禁地摇头,她很害怕,这大厦真的太高了,虽然有浩钧在下面。他又在喊她。若桢迟疑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她忽地转身朝后边走去。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把她树叶般地吹走,慢慢地飘着,慢慢地坠落。若桢就闭上了眼睛等着,一直到站在地上的时候,她再睁开眼,却是另外一个空间了。她回头望望来时的路,那里已然是苍茫不复可见,浩钧大概还在等吧,等着她从那个高高的大厦顶层跳下来,扑在他的怀里。    
    若桢从梦中醒来,梦境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如此鲜活而具体,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若桢苦笑着想,假如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阵风,把她吹到一个完全未曾去过也未曾听说过的所在,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那只会出现在梦里。一梦过去,破碎了所有的虚空,真实的只有枕下那本厚厚的帐册,在硬硬地坚挺着,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里,都从来不曾离去。    
    浩钧从老家回来了,变卖旧居得来的钱只够支付姐姐的手术费。以前的欠债依然如许,今后每月还要寄走姐姐的康复费。而浩钧每月的工资有相当多一部分偿还贷款,两人的收入这样左减右除地算下来,真的是所剩无几了。把第一个月的康复费送到康复医院后,两人都没有立即离开。浩钧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颓然地坐下,一遍一遍地摸着头发,那里已经一片花白。不知何时,岁月已经在这个年轻男人的头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白,然而在别人看来,这淡淡的白色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若桢在外边的花园里面来回地走,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反复度量着从爱到痛的那段距离。她时不时地看一眼浩钧,透过花格子的窗棂,看得见他孤独而无助地坐在那里,一遍遍地摸着头发,仿佛教室里的古老的黑板,每擦拭一遍,就有一片新的白线条出现,飘下来一阵雪样的粉笔灰。若桢慢慢地踱步,看着脚下暗红和蜡白两色拼接成的碎花砖块,有的是朵花,有的是个大大的字母,有的干脆是个毫无规则的几何图形。若桢看着这些图案,眼睛渐渐模糊,她的心绪又一次飞回了思茅。现在是下午,母亲应该把一堆缝纫好的衣服收拾在小推车上,吱吱呀呀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给顾客们送到家里。而父亲,或许虚弱地拄着拐杖跟在母亲后边,或许躺在长长的竹椅上思索那些她永远无法明白的往事。长长而狭窄的石板路上,阴湿幽绿地长着苔藓,母亲的小推车时走时停,细细的轮毂在石板上轻跳,直到把所有的衣服都送到顾客手里。母亲接过来几张毛票,再缓缓地转个身,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家里,还等着母亲生火烧饭,而后沏上一壶自产的茶,和瘦削的父亲幽幽地对面而坐。父亲精神好的时候,可能会把那把油亮的二胡拿出来,轻拉一曲,母亲便会醉在这雾锁河塘般的琴声里。酽酽的一壶茶喝完了,两人便默不作声地熄灯睡去,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一切周而复始,一如人世间一个又一个平静的轮回。这就是母亲苦难一生后的所得。若桢仿佛已经站在了她家的窗外,看到那一盏小灯迟疑地熄灭,不禁良久地驻足,良久地叹息。


第四部分她的爱都已经在浩钧身上耗尽了

    她从未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忽然之间,若桢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听她的使唤了。她机械地走着,停不下来脚步。一阵恍惚过后,若桢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浩钧的跟前,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从指缝里滑进滑出,像是一片片雪花穿过树的枝桠,最后落在地面,她正一步步地踏在这不断累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若桢忽然觉得非常的恐怖,她怎么会像一个幽灵,不声不响地来到浩钧身边呢?更加可怕的是,若桢清晰地听见自己对浩钧说:    
    “我走了。”    
    浩钧抬起来头。他的眼神是善良的,是疲倦的,是毫无防备的。    
    “也好,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就是从你的身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浩钧长久地看着若桢。他的眼神仿佛X光灯,照射得她只剩下一具空空的骨架。浩钧呆滞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可以如此冷酷的人,如此不愿一同患难的人。若桢被他灼热的视线看得体无完肤,简直燃烧起来,烧化成一堆白色的灰。    
    “好的。我一点也不会怪你,你的确没有必要陪我吃苦。”    
    若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我的东西,我会搬走的。”    
    “不必了,我正要对你说,报社有个记者站缺人,待遇高一些,我已经报名了,很快就走。”他停了停,又说:“房子还是你的房子,你尽管住吧。什么时候离婚,也由你来定。”    
    若桢不知道再说什么,空荡荡地心里一片寂然。她转过身来,朝医院的大门走去,走着走着,她不自觉地跑了起来,仿佛身后有一只野兽在嘶嘶地叫着追赶。她竟然可以这么做,她竟然可以说出要和浩钧分手的话。那一句句话生冷得仿佛冰块,硬邦邦地砸在浩钧身上,生疼生疼的。而她,却这么绝决地跑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品尝众叛亲离的悲怆。    
    若桢跑着,哭着,身边不时经过一两个白衣护士,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跑出去多远,若桢扶着电线杆停下来,浑身瘫软无力。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即使她能说出来这么绝情的话,即使她明白以后的日子具体而实在,即使她会有新的男朋友和丈夫,她的爱都已经在浩钧身上耗尽了,她再也不可能去爱另一个男人。若桢想,刚才说分手的时候,她的样子陌生而冷静,好像从来不曾爱过他,从来没有珍惜过他们的感情。或者她和浩钧的结合,本身就是一次失败的赌博,现在两个人都输得干干净净了,赌局也就到了尾声。    
    此后的一段日子沉默而抑郁。两人变得陌生起来,都没有再提离婚的事,虽然他们都知道离婚已经不可避免,仿佛水管里的水终究要流出来,或者是水流太慢,或者是水管太长,只是没有流到出口而已。不管浩钧是想痛心疾首地逃避,还是在默默地等若桢回心转意,他真的很快就要离开了。临近省城的K市记者站缺两个记者,报社理当派人填充。但K市是本省有名的穷市,生活条件差得很,虽然距省城不远,而且报社开出了很高的待遇,还是少有人愿意报名。谁愿意为了每月区区三四百块的补助费,就离开省城这片花花世界。浩钧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同行的报名者里,还有向林。    
    向林最近的境遇很不好。小数点事件过后不久,有人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喷在了墙上,说是办理假证件,引来了很多无谓的电话,这使得向林一家不堪其苦。几天下来,向林脆弱的神经几乎崩溃了,和妻子散步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对妻子说可能有黑社会的人在追杀他。妻子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太在意。这时正好报社需要人到K市去,他便报了名,希望能够在陌生的地方一切重头再来。这也许是向林最后的机会了。    
    然而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本月的末位淘汰表上,向林的名字是最后一个,按照社里的规定,连续三个月排在倒数第一的记者,下个季度是要自动离岗的。末位排名表发到组里的那天,向林正在外边跑新闻,同事的心情都很沉重,他们明白这对于向林、对一个家庭而言意味着什么。表格被大家心照不宣地藏了起来,谁都不想再提。第二天同事们陆续上班,而向林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整理,向每一个同事问好。他一脸谦恭的笑意让每个人都心酸起来。可是这就是生活,媒体竞争得这么激烈,报社也要生存,也要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哪里都有自身的难处和游戏规则,谁都没有办法。


第四部分若桢的身子在颤抖

    人事处送来了新的聘书。大家默默地接过来自己的一份。其实有人离开并不是新闻,但向林显得与众不同,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尴尬了。40岁不到,既不像事业有成的老记者,可以安享年轻时奋斗的成果,也不比年轻人,有说走就走的资本。他本来就面临着事业黯淡的中年危机,如今却连这最后的一点底牌也不复存在了。向林痴痴地望着门口,眼见人事处的小姑娘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进门,又笃笃地出去,这才慌了神。他手足无措地翻着,一页页设计好的选题和大纲滑落在地板上,又碰倒了茶杯,流了一桌一地的水。他慌乱地站起来,走到一个同事面前,颤着声音问他:    
    “我的聘书呢?”    
    同事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他。向林不甘心地又问道:    
    “小李,你见我的聘书了吗?”    
    小李把头扭到一边,眼睛和嘴唇都紧紧地闭着。向林一连问了好几个同事,无人回答。    
    向林自言自语说:“是人事处忘了,肯定是他们忘了,上个月我发了两个大稿呢,是不是他们算错了,怎么会这样?我都和人家约好了,今天要出去采访的。”    
    向林说着,习惯性地背上采访包,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谁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浩钧就在单位。他这几天一直在抢着值夜班,很少回家。若桢那天的话好像一把刀,生生地把他的心砍出来一个豁口,他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浩钧现在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父亲不在了,姐姐长眠不起,若桢也要离他而去,仿佛莽莽太平洋里的一个孤岛,四面望去,都是深不可测的悲凉。一个人惨痛到了极点,反而记不得那许多悲哀的事了,他想,去到K市好好工作,每个月把房子的贷款和姐姐的康复费挣出来,多少还有点节余。再省下来一点慢慢地还债,总有还清的一天,无非是日子过得艰难一些而已。而让他心神不定的,却是若桢迟迟未提离婚的事。她和以前一样回家,做饭,休息,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晚上两人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只是手不再攥在一起。浩钧几次想问她,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终于有一次,两人灭了灯,钻进各自的被窝,若桢问他:    
    “去K市的事情定了没有?”    
    浩钧呆呆地说:“定了,下个礼拜就走。”    
    浩钧想,或许她该说离婚的事了吧,这一去不知要几年,早些了断也好。黑暗之中他感觉到了若桢的身子在颤抖,霎时间另一种想法呼啦啦地萌生出来,难道她真的会回心转意?也许是这几年来的欣悦和平静,会多少给她一点留下不走的理由和勇气吧。    
    若桢开口说:“非要去那么远吗?”    
    浩钧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随口道:“不远,骑车快一点的话五六个小时,也就到了。”    
    若桢淡淡地一笑,说:“难道你要骑车去?”她摇摇头,继续说:“我们的事……”    
    浩钧失望地想了想,说:“你来定日子吧,我配合就是了。”    
    若桢深深地出了口气,说:“几年的感情,你就这么放手吗?”    
    浩钧多想对她说,他是这么地爱她,而至爱是永远无法释手的,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她,他只是不想让她陪着他吃苦。浩钧苦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感情大概已经是过去时了,未来还远着呢,你还年轻,的确没有必要为我牺牲。”


第四部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若桢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她怔怔地看着浩钧,明白那天的话伤害他太深,现在他是彻底地瞧不起她,宁肯独自走下去也不愿再和她牵手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个流浪艺人口中的唱词,她是从小就听过的。以前她总以为母亲会离开父亲,但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一起。她也曾固执地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浩钧,可是现在竟走到了分手的边缘。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难以抗拒的轮回。而且到了现在,倒不像是她在离开浩钧去躲避责任,而像是浩钧把她扔到了一边,一个人去承担起沉重的生活,相形之下,她是如此的渺小和卑顽。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充斥着若桢的心间,一个就是去吃苦都不想跟她同路的人,对她该会有多么深的成见和怨恨,而这一切,统统是她造成的。    
    浩钧马上就要走了,手头的一个选题还没有完成,这些天他都在加班加点地赶工。向林没有接到聘书的那天晚上,准确地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浩钧接到了若桢的电话,她的声音焦急而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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