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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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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是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的决定,认为对,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知情一点儿……”

  依然是一片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备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个字——“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讲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权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住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为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就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刷刷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

  有人厉喝了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人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离开座位,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慢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他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手控制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上,问参赛的锻工们敢不敢用汽锤一下下粘尽表壳上的黄油?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锻工椅,手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完好无损。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神手,都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了他,他的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钳工王”上了台,站在章华勋身旁,又厉喝一声:“都别哭!”

  大多数人不哭了,噙着泪,呆瞪他。

  章华勋往一旁闪了闪身,扯了“钳工王”的袖子一下,将“钳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位置。他对“钳工王”说:“师傅啊,帮帮我,帮我劝大家别哭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劝 ……”

  “钳工王”说:“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钳工王”将目光扫向了台下……

  “钳工王”举起了双臂……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枪上的准星

  像我们的眼睛……

  “钳工王”沙哑着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厂里人人都曾会唱的一首歌,他挥舞着他的双臂,自己为自己打拍子,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而且气弱,但他的双臂,却是在尽量挥舞出力度。“钳工王”不会唱歌,更没当众在台上唱过,年轻时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着当众唱歌。他自然也不会打拍子,只不过是在胡乱地挥舞着双臂罢了。他几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调,他的手势没有一下准确地合在音阶上……

  然而一些男人们竟跟着唱了起来:

  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

  然而一些女人们也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立军功

  我们绽微笑……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一首挽歌的意味儿。

  “钳工王”的手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阖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集体的死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着,那现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地,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宣队,而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预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手挣了个‘钳工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儿,到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吗?去了不也是瞎胡闹吗?……”

  不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为什么要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章华勋也不明白他,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近些年来,时新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一想吗?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阶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吗?那,咱们就当成是咱们的命吧!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啊……”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们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钳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的父亲似的。他的目光分明地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傅您这又何必呢,师傅您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儿还花了厂里不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本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吗?这多让人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狼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吗?我看不会。起码我‘钳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打工,我们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打工还不行吗?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总,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没精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总比造枪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收五十多岁干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吗?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一个直径三十六公里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这个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名分还是中国工人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吗?……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了……”
  在人们鸦雀无声的注视下,“钳工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一手捂着胃,低头往台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转身对章华勋又说:“徒弟啊,还有一件事儿,我当众拜托给你了。就是我那女儿,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钳工王’的亲生女儿,是我当年捡的,反正她肯定是咱们这个厂的工人的后代无疑。哪一天我和我老伴儿,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她负起份儿责任来……”

  被“钳工王”的“演说”打动得心酸泪流感慨万千的章华勋,省过神来赶紧走过去扶着“钳工王”下台,一边说:“师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将“钳工王”扶到台下后,章华勋又登上台,接着发表“演说”。其实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讲得像“钳工王”那么实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钳工王”讲完,自己不再接着讲几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可讲的而必须得讲,他就讲得很没条理,很不由衷,无非一再重复自己已经讲过的话,一再自以为是地修正“钳工王”讲得不够全面不够艺术的意思。他颠三倒四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渐渐响起了嘘声,响起了跺脚声。有人干脆起身退场……

  “哎哎,那几个人,都别走都别走,坚持一会儿,还没发表儿呢……”

  站起来大声制止的是李长柏。他怀抱着一大摞表格。不管章华勋是否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自作主张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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