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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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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人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那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吗?我输了那等于谁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中国的法律条款那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也未必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了。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待的也交待了,咱们不跟他啰嗦了。”——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
他说他第二怕“两规”。
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
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丑陋的虫子,常使他头皮发麻……
他还笑了笑。
他暗想,他们跟他聊就好。聊,敌对的关系不就得以缓和了吗?等他们放了自己,看怎么收拾他们。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男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会心一笑。
于是胶布又贴在他嘴上了……
于是他们用喷雾器往他身上喷了不少气味甜丝丝的雾水,他脸面上也被喷到了一下,觉那种雾水还有些黏似的……
于是他被推下了车,推入塑料大棚,缚在一根柱子上。
斯时天亮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并没下车,是“二哥”和“三弟”完成那“任务”的。他们重新回到车上,三个就都吸起烟来。
“三弟”毕竟年轻,难耐那一种各有所思的沉默,忍不住喋喋不休,说他不知询问了多少人,才知道了那局长是个最怕毛虫的人;说他为了“收集”并“养充”足够数量的毛虫啦、菜青虫啦、贴树虫啦,花了多少多少精力和心思;说他为了配制成那一种能吸引虫们往人身上爬的液体,不仅请教过有专门学问的人,而且还翻阅过专门的书籍,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三弟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
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
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不一会儿他一个人慌慌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那么我是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强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只有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干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逼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起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的,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主谋还不该是我吗?……”
“大哥”、“三弟”愕然……
半小时后,那局长的尸体,连同尸体上的虫们,被塞入了汽车后备箱。望着汽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沙尘,渐渐远去,“大哥”、“三哥”转身走到塑料大棚那儿,放把火将它烧了。
焰熄烬现之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简短的谈话:
“如果五年前,但凡是一个多少讲点儿情理法理的人解决咱们的事,今天也不会是这种收场。”
“三个人做下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担罪名,我心里不落忍。”
“大哥,我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城里走去。
8。圆 桌 地 图
这里所言之圆桌,和什么所谓圆桌会议毫不相干,但是和会议似乎沾着一点儿边。其实,严格而论,那也不能算是一次会议……
话说十几年前,某省一位负责农村工作的副省长,到A县视察工作,问得非常具体,每使县委书记一愣一愣的。
副省长临行对县委书记严肃地说:“同志啊,念你刚刚上任不久,我不责怪你。以后我还要来,希望那时你汇报的令我满意。”
后来县委书记就在一次常委会上发了顿脾气,他说:“县委办公室主任我当过,县委秘书长我当过,副县长副书记也当过,哪个县都不像这个县,连份自己的地图都没有。要是有地图,一挂,指指点点的,什么都一目了然,会使领导对我不满意吗?”
于是形成决议——尽快绘制一份本县的详细地图。于是得到了立竿见影的执行。那地图可真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全县总共有多少个村,每个村的位置以及村名、人口,标得密密麻麻而又清清楚楚,连哪座山头被私人承包了,哪个村的哪处地方有多大的一片私人鱼塘,哪条公路边上有几家私营饭店和旅馆,都标了不同颜色的圈儿或点儿。
正式开机印刷前,县委书记亲自过目,指着某个小黑点问:“这是什么?”
负责监制工作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一名返县大学毕业生赶紧回答:“那也是一个村,叫翟村。”
他以为县委书记看不清楚,边说边将放大镜递给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没接放大镜,却说:“我知道那也是一个村,我看清楚了它下边标着它是翟村,六十三户农民。可为什么惟独它在山沟里?”
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张了几张嘴,低声回答:“它……它一向就是在山沟里的……”
县委书记瞥了他一眼,以诲人不倦的口吻说:“这叫什么话,世上一切事物,一定有它形成在某处的非常具体的原因。在我们县的县界边上,竟然孤零零地冒出了那么一个小村子,也必有非常具体的原因,我问的正是那原因,而你等于什么也没回答我。”
站在县委书记另一边的,即将退休了的县委办公室正主任此时慢条斯理地解释:“书记,情况是这样的——您看这座山,是我们与邻县交界的屏障,半边在我们县,半边在邻县。这个翟村的六十三户农民呢,半数原是我们县的农民,半数原是邻县的农民,‘文革’中由于种种原因,从两县逃到山沟那处的,于是形成了一个小村。‘文革’结束,它正式划给了邻县。后来邻县托了关系,找了省里当时的一位领导,将它推给了我们县……”
县委书记不禁哦了一声。
办公室主任明白了县委书记那一声“哦”的意思,补充道:“其实也就是甩包袱甩给了我们县,因为它实在是太穷了啊!全村六十三户人家都没有一户人家养得起一条狗。让它富起来不容易,任它一直穷着又是干部们的一块心病,所以都希望它和自己们脱离了关系啊……”
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证实道:“是太穷了。我为绘地图这件事去过,全村没一幢像样的房子……”
县委书记叹了口气,忧患地说:“中国啊,人口太多了呀。贫穷的包袱太重了呀!”——之后,指着离翟村最近的一条公路,问离翟村有多远?听说五六十里,沉默良久,又问山沟里的路车好开不好开?
年老的办公室主任和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争相回答:“不好开不好开!坑坑洼洼崎岖盘绕,才五六十里要开两三个小时,司机开得稍不慎,必有陷车翻车之虑……”
县委书记缓缓转身,看着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语气深长地问:“如果省里又下来一位领导同志视察工作,一看地图,心血来潮指着说……噢,你们县界边上那儿还有一个村,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么我们是陪他去呢?还是不陪他去呢?如果陪他去,半路出了车祸,谁来负那一重大责任呢?……”
一番话,问得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县委书记默默地转身便走,走到会议室门口,驻足又说:“既然邻县已经将翟村当成包袱甩给我们了,我们能照样甩给别的县吗?往哪儿甩?怎么甩?能一下子甩出中国去?……就让翟村它在我们心里吧……”
县委书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即将退休的老办公室主任问年轻的副主任:“你明白咱们书记的话吗?”
年轻的副主任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明白。”
正主任说:“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得想啊。
于是那一天,正副两位主任都失眠了,都在想县委书记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半夜,正主任给副主任打电话,坚决地说:“那地图一定得改一下。”
副主任问:“哪错了?我监制得很认真,不会有错啊!”
正主任说:“错是没错,但必须改。改也不难,只不过让代表翟村那个小黑点从图上消失了就是。但那棵树得保留在图上……”
“翟村都得消失,而那棵树不过是一棵老枯树……”
“别管它枯不枯,反正得保留。省测绘局专门为那棵树给咱们县下发过红头文件,说如果被砍了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因为它是测绘学上的重要标识物。至于翟村嘛,我理解咱们书记说让它在咱们心里吧,意思就是其实也不必非将它标明在图上。凡事,太认真太细心了,反而会带来麻烦的,听我的准没错……”
负责地图监制的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放下电话后,并没有因为了却一桩糊涂心事而高枕无忧,他更加难以入眠了。
地图蓝样又呈现给县委书记过目时,县委书记只看了一眼就说:“那么,印吧。印得质量好点。要印几张半墙那么大的,挂一幅在会议室。”到本县来视察过一次农村工作的那位副省长又来了,是被请来的。在县委会议室里,女服务员轻轻一按遥控器,白幔分开,于是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呈现着了。县委书记手持长杆,站立图旁,指指点点沉着自信地汇报。副省长望着图,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汇报完毕,副省长起身也走到图旁,一会儿细看这儿,一会儿细看那儿,显出很是满意的样子。他指着图上那棵树奇怪地问:“这儿怎么既没有村名,又没有标明人口的数字?”
气氛一时为之肃然,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县委书记身上。
县委书记平静地说:“那儿只不过是一棵树。”
副省长又问:“为什么连一棵树都标明在图上了呢?”
县委书记就解释那棵树在测绘学上如何如何的重要。副省长听罢,以表扬的口吻说:“好啊,你们这张图绘得很细啊!我认为,全省其他各县,都要向你们县学习,都应该绘一张这样的图。”
县委书记说:“我们还将这份图上网了呢!”
于是就请副省长从电脑上看。在电脑屏幕上,局部放大了,看得更清楚了。不知为什么,副省长对那一棵树特别感兴趣,要从电脑上看看。在县委书记的亲手操作下,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了那棵树的近照。
副省长问:“枯死好多年了吧?”
众人都说是啊,是啊,枯死三十几年了。
县委书记又指着说:“副省长您看,这树这儿,这儿,不是长出几片新叶来了吗?”
副省长说:“一棵枯死了三十几年的树,由于它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你们都能对它妥善爱护,证明你们是有全面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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