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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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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省长说:“一棵枯死了三十几年的树,由于它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你们都能对它妥善爱护,证明你们是有全面责任感的干部。我放心了,相信你们会以更大的责任感,爱护本县一方所有的百姓。”
县委书记说:“副省长,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天职。”——遂代表全县人民,向副省长赠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吃饭的折叠圆桌。
副省长拒绝道:“不收,不收,我家就剩我和老伴两口人了,摆两张吃饭桌干什么?”
县委书记笑着说:“收下吧,收下吧,又不大,占不了您家多少地方。知道您家里就您和老伴两口人了,所以我们订制的桌面也小,直径还不到一米呢,不过可是正宗红木的。”
副省长说:“是红木的那我更不收了。”
县委书记又说:“我们把本县的地图印在桌面上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您能经常想着点儿我们这个县的老百姓。”
副省长一时倒感动了,就不再说什么……
从此,很穷很小像穿山甲似的钻在深山沟里的翟村,不但从这个县最新绘制的地图上消失了,也从某些人士们的头脑里消失了,仿佛它真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并且,再也没有一位县里的领导去过翟村一边。以前他们是去的,逢年过节访贫问苦的时候去。去时小车后备箱里装上两袋面三袋米,随员兜里揣上千八百元公款,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而县委会议室挂起了那幅半墙大的地图后,逢年过节干部们再就不访贫问苦了,因为代表贫苦的那个翟村已不存在了,眼不见心不烦。访贫问苦改成逢年过节到某些富村去与民同乐了。自然,照例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照例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
十余年中,县委书记县长都换过了,没有谁对新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提过一次翟村,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如今,当年到本县视察过两次的那位副省长已经离休。当年的县委书记,已经升到本省的第二大城市当市委书记去了。当年那位三十岁出头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官场上熬成了本县的县委书记。
在会议室,站在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旁,他主持召开了他这一届领导班子的第一次常委会。他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两鬓都花白了。这是一届很年轻化的领导班子,包括县长在内的常委们,一个个都比他年轻。文化结构也是有史以来最高的,县长是经济学博士,一位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都是中文硕士。
县长说:“书记你也坐吧。那图我们太熟悉了,无论你说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它在哪儿,你不必非站在旁边指点着。”
县委书记说:“不见得吧?在我们这届领导班子里,除了我是本县行政出身的干部,你们诸位都是组织部门分来的。所以,你们仅从这幅图上了解本县的概况是不够的。”——说罢,持杆指着那棵树问:“这是什么?”
立即有人回答:“那是一棵枯死了的树。由于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所以标明在图上。”
县委书记又指着问:“树后是什么?”
“山。”
“山这儿是什么?”
“山沟啊。”
“山沟里有什么?”
常委们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透他们的书记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众人沉默片刻,县长小声问:“难道有什么金矿银矿不成吗?若有,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众人皆面露喜色,以为他们的书记的“葫芦”里装的非金即银。
书记叹道:“没有金矿,也没有银矿。这座山是一座穷山,没有任何的经济价值可以开发,但就在这儿,不只有一棵枯死了的树,还有一个村。十几年前,我受命监制这一幅本县地图时,它有六十三户人家。现在,它有一百多户了。十几年前很穷,现在仍很穷……”
众常委们闻所未闻,气氛一时凝重。
书记吩咐秘书:“去取来。”
于是秘书转眼取来了厚厚的一捆信,看去有三十几封。
书记说:“分给大家。”
于是人人手中都有了几封。
书记那会儿才离开地图坐到了常委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又说:“既然有一个村,当然就有村党支部。既然有村党支部,当然就有党支部书记。现在,翟村的党支部,就两名党员了。除了书记,还有一名七十来岁的老人,已患了老年痴呆。诸位手中的信,都是翟村党支部书记写给县里的。他对县里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帮助翟村盖起一所小学校,靠翟村农民们自己的经济能力,是盖不起一所小学校的,成年人全都卖血也盖不起。至于当年为什么最详尽的一幅全县地图上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原因我就不去说它了。为什么我当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秘书长的十余年中,将这些信一压再压,我的心理我也不向大家坦白交代了。现在我是县委书记了,我想告知诸位的是,其实我们县贫穷得盖不起一所小学校的村子,为数还不少。我了解过,与几个邻县相比,我们县的文盲人口是最多的,失学儿童也是最多的……”
县长忍不住打断了书记的话:“可让我来之前,组织部门的人对我说,咱们县在全省是县级政府的缴税模范县,哪一年都排在前几位的啊!”
县委书记缓缓转头注视着县长,语调平板地说:“所以我们这个县的一二把手十几年里升得快呀!但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了。我让财政局长帮我预算了一下,如果今年我们从财政中支出一百五十万,那么就几乎可以一揽子做到全县村村有小学了。今天这次会,就是请诸位讨论一下,我们该不该下这么一种决心,可不可以下这么一种决心?”
又是一阵凝重的沉闷。
终于,列席的财政局长打破僵局说:“我和书记都是本县人,我理解书记的心情,首先表示个支持的态度吧!”
县长却率先吸起了烟,引得会吸烟的半会不会的,一时就都叼烟在嘴了。
县长默默吸了几口烟,问财政局长:“那么一来,我们县今年的缴税情况会怎样?”
财政局长的目光不由得望向县委书记,书记点头后他低声说:“那肯定就排不到往年那么靠前了,一些政绩项目也要暂缓,办公经费也要缩减。”
县长又问:“你就直说吧,根据你掌握的情况,如果我们按书记的想法做了,究竟今年能排在什么位置?”
财政局长垂下目光,盯着指间烟头说:“能排在缴税的中下名次就不错了。不仅仅是一百五十万的事,一百五十万影响方方面面,所以……”
县长打断道:“别说了,我明白了。”——就又吸烟。
一位从邻县调来的副县长说:“书记,原则上我是同意你的打算的。可是,咱们这一届班子如果执政第一年,缴税的名次就一下子落后了,咱们脸上都不光彩呀……”
县委书记趁他犹犹豫豫不再说下去的当儿,一字一句地插言道:“那咱们就别争那份光彩了嘛!”
县长此时站了起来,走到县委书记身旁,拍拍县委书记的肩,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县委书记便也起身,跟着县长走到了会议室外。
两个人站在走廊一扇窗前时,不会吸烟的县委书记说:“给我一支。”
县长给了他一支烟,接着按着打火机。县委书记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县长等县委书记止住了咳嗽,商议地说:“你的心情我自然也理解。但能不能等……”
县委书记问:“能不能等我们把蛋糕做大了的时候?”
县长说:“对,对!等我们把全县的经济这一块蛋糕做大了,那时什么都好办了。我和你一样,农民家庭出身。为农民办实事,那时我们还会小气吗?”
县委书记又吸了两口烟,居然没再被呛得咳嗽。他微微一笑:“看来吸烟不难学,吸上一支就会。”
县长说:“多吸两支就有瘾了。一有瘾,想戒就难了。所以劝你别学会的好。”
县委书记说:“这事我听你的。”——说罢,把烟掐了。四处看看无处可丢,仍夹在指间。
县长说:“那另一件事,你听我一半行不行?你看我刚从省委机关下来当县长,也不瞒你,组织部门的领导们都对我寄以厚望,我别使他们觉得培养错了人啊!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协助你把蛋糕做大……”
县委书记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一只手按在县长肩上,按得很有分量。他面对面地注视着县长说:“我知道你在我们这个县是待不长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但不是所有的县长都愿意对县委书记把话挑明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即使出现在电视剧里,看了的人都会认为脱离生活,不真实。你的坦诚令我感动。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帮我把咱们县的经济这一块蛋糕做得再大些。但,多大才算大呢?做到那么大还需要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我当副县长副书记的时候,前任县长书记都说希望给他们充分的时间,等他们把蛋糕做得够大再回过头来考虑农民们的具体请求。十几年间,县里的财政收入翻了六七倍。这一点记在了他们的功劳簿上,是他们的主要政绩。如今,他们都带着政绩高升到别处去了,可是我们这个县里那些很穷的村子,依然很穷,连所小学校都没有的村子,依然不少。失学的孩子,依然一年比一年多。就是我有耐心等,农民们有耐心等,如此这般等下去,几代文盲等出来了。所以啊我的县长,我不愿等下去了,等把蛋糕做大这有时候纯粹就成了一种借口……”
县长皱眉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在当面讽刺我。”
县委书记按在他肩上的手往下一落,落在他臂弯那儿时,顺势用力一扼。这一特殊的动作使县长明白,县委书记并没有当面讽刺他的意思,或者说,讽刺的并不是他。
他笑道:“那么表决吧,反正我保留我的主张。”他笑得挺无奈。
县委书记也笑道:“还是听听大家的。如果谁都不愿把话说在当面,那么咱们就干脆来一次投票表决。”
竟一致主张投票表决。
结果,一票反对,两票弃权,其余同意。同意票超过半数,有效。
这个结果自然令县委书记趁心如意,一张平素缺少表情的脸顿时变得眉舒目朗。
而县长却提出,一揽子统统解决的愿望虽是好的,但恐怕一百五十万还打不住。到时候钱真不够了,作为一级政府,话已说出,就被动了。不如预先定个前提,有三十个以上学龄儿童少年的村,农民们若因贫困自己尚无力盖起小学的,县政府将出资解决,争取在三年内全部实现该有小学校的农村,就一定有一所小学校……
于是众常委的目光又一次一起望向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立即表态说,县长将此事考虑得更全面了,他同意,并且叮嘱秘书,一定要将县长的意见体现在这一次县委常委会的决议中……
散会了。
县委书记端坐不动。
县长也端坐不动。别人以为他们还有话单独要说,都起身便走,给他们方便。
等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仍默默相望,坐着不动。县长吸烟,县委书记望着他吸。县长呢,并不因在吸着烟了而稍微转移一下自己的视线,依然迎住着县委书记的目光。两个人都似乎要在那种相互的凝视中,将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研究得透透的似的。
待县长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了,县委书记才打破沉默问:“还不走啊?”
县长说:“走,走。”
二人从会议桌两端同时走到门口时,都站住了。
县长问:“猜我投的是弃权票,反对票,还是赞同票?”
县委书记说:“当然是赞同票。”
县长一怔,自言自语:“让你猜对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我一定投的就是赞同票呢?在走廊上,我明明对你说的是反正我要保留我的主张啊!”
县委书记说:“可那时,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你被我的想法感动了。”
县长说:“其实我还有点儿怜悯你。”
县委书记问:“此话怎讲?”
县长说:“十几年来,三十几封那样的信压在自己手里边,还不像压着一桩自己一清二楚的冤案啊。但凡是个有良知的人,谁的内心能不痛苦?”
县委书记又无声长叹,之后推开会议室门说:“现在好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不管你是被我感动了还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总之我谢你投了赞同票。”
……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之一在夜晚。
穷人在夜晚或者依然辛苦劳作,或者摊开四肢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富人在夜晚或者惯于寻欢作乐,或者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备受失眠之苦。
穷村和富村的区别之一也在夜晚。
富村都砖瓦化了,甚而瓷砖琉璃瓦化了,连村路也都水泥化了。富村的农民们,以同他们名下的土地拉开较远的距离为好。而穷村,自然仍都是满目泥土色。穷村的农民们的家,往往就在属于他们的土地的近旁,谁若想劝他们住得离他们的土地远一点,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离自己的土地近使他们本能地感觉安全,尽管他们的土地几乎注定了并不能使他们有朝一日摆脱贫穷。到了夜晚,富村这儿那儿有明亮的灯光,穷村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某一个夜晚月光如水,体现着日月无私照的美德。富村里往往听不到蛐蛐也就是那种大名叫蟋蟀的虫的叫声了,它们不喜欢砖瓦化,不喜欢水泥,喜欢躲在土墙根的缝隙里自鸣得意。于是它们就一族一族地从富村迁徙走了。而穷村的蛐蛐们,却能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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