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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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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地看到了馒头山。它在我们那边。可见这个苏联村庄离边境线并不远。太阳还没升起来。山后已有万道霞光辐射。山顶及山坡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成了金橘色,红装素裹,景象十分美丽。
我成了边境线这边的俘虏,世界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太阳却照旧从边境线那边升起。
这世界真他妈的缺少人情味。时间不必长,只要我一个星期内不回到我们那边去,准有人非常高兴地接替我这个放映员的职务。人们照样会看上电影。各个连队会像讨好我一样讨好新任放映员。这种种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条真理——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妈的相信真理有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审讯我的是一名少尉连长,留着两撇挺神气的小胡子。被一名少尉审讯,我的心情并不比被一名区区下士审讯得到多少安慰。翻译是个女的,我怎么瞧她怎么觉得她像苏联影片《女政府委员》的女主角。她没穿军装。我无从判断她是军是民。但她中国话说得真流利。我怀疑她是个“二毛子”。
其实倒也算不上审讯。少尉没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我也早就没了充当许云峰那种兴致。少尉看了看我的边境通行证,对女翻译皱起眉头说了几句什么,她就走到门外叫进了那个押我来的士兵。
我又被押回了“牢房”。
大官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句话有国际意义。少尉当然不过是少尉,但分明比下士更易于接受事实。
我的同“牢房”的“难友”——那个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不知怀有什么企图,凑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遭到看守的严厉喝斥,他才退到“牢房”另一头去了,却他妈的还偷偷对我做鬼脸。
过了一会儿,那女翻译给我送来两个面包,一截香肠,两支雪茄。走时还对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戒心,敌人对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么代价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没必要绝食。我得吃饱,准备着,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吃掉。想吸雪茄却没火,我的打火机在少尉的桌子上。那个苏联士兵又凑过来,主动掏出火柴给我,同时从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虽然我吃亏,但也只能进行这次吃亏的交易。他刚吸了两口,被看守发现,异常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将雪茄掐灭,还给了我。我白捞他一盒火柴。看守并未喝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误。看来我比他们自己人还受点优待呢。
下午,女翻译又来了。
她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一名放映员,我必须给他们放映一场电影。如果我会,他们就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放完电影送我过边境。
我没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严正抗议,就反问:是请求我?还是命令我?要是命令我,我拒绝。我暗想:这关系到我是否丧失气节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她微笑了,说:“你如果很希望是请求,那就算是我们的请求吧!”她笑起来挺博人好感。
我非常违心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就带我走了。当她跟看守用俄语说话时,我那个“难友”似乎听明白了我是被带去放电影的,就跨到门口,也对她叽哩咕噜地恳求什么,大概是恳求放他出去两个小时看电影。
她只对他笑了笑,摇摇头。他那种沮丧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同情。我被带到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银幕已挂好,放映机也架好了。座无虚席。一半座位被士兵占据,少说有一个连。另一半座位被村民占据,男女老少都有。过道还站立着不少没位置的人。士兵们一个个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神情都那么严肃。他们的姑娘专爱往士兵那边运动。运动到一块儿,依着偎着,嗑瓜子,说说笑笑,有意无意地朝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我发现少尉朝她们运动过去,对她们说了一句什么,她们就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士兵们一个个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活脱是一具具出土的俑。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在人堆和过道中钻来挤去,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要是在我们的哪个连队里,放映前这么无秩序,我就绝不开放映机。我对自己暗暗说:伙计,犯不着和他们使小性子嘛。
我一被发现,立刻将无数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杂声渐渐平息,连俑似的士兵们也纷纷朝我扭转脑袋。孩子们不钻来挤去了,姑娘们不说说笑笑了,也不往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了。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机。我是被他们请求放电影的。
是台旧放映机。我们团也有这么一台,农场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家当,是他们还是我们“老大哥”的年代送给我们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传股的破库房里。我曾想将它修理好,煞费了许多苦心。
我随身带的两箱片子,摆在架设放映机的桌子上。我忽然寻思过味来了——他们是找借口看一场中国电影。他妈的让他们寻找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借口。当灯全部熄灭,我开动放映机时,暗暗打定主意:断片三十次。
银幕上出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工农雕塑交手高举镰刀斧头,缓缓旋转……
让我在这里补充说明:我带的那部影片,并不是一部我们的国产片,而是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这是当时在我们国内极少的允许公开放映的苏联影片之一,是我这个团放映员的一张“王牌”。片子已经快放烂了,但我们各个连队的人仍百看不厌。要是哪个连队的头头对我不太够意思,我便警告他:“从此不再给你们连放《列宁在十月》。”他就熊了。
观众骚动起来。
活该扫他们一大兴。
不知那少尉作何想法?
女翻译出现在放映机旁了,大声向观众用俄语解说道白。只有她才能挽回这使他们万万预想不到的局面了。本国人观看本国影片,需要现场翻译,这大概是放映史上的奇事吧?但骚乱起来的观众并没安静下来。他们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倒是女翻译自己首先安静了,不再继续用俄语解说。
“他们宁愿听不懂……”她悄悄告诉我。听她的语调,就知道她很窘。
我顿时理解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的心理了。他们是满怀希望来看一场中国电影的。他们太失望了。我为他们放映的虽然是一部他们想必已看过多遍的苏联影片,但毕竟是中国话配音。从这一点讲,他们可以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半部”中国影片。这便使他们感到落空了的希望获得某种补偿。他们当然宁愿听不懂了。看得懂而听不懂,这也许算是一种特殊的欣赏吧?
他们渐渐安静了。
他们看得出神入化。
他们仿佛确实在看一部从未看过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国影片。
那么一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描绘的满足状态。
最佳放映效果。
我敢跟任何一个人打赌——绝没有哪一位苏联放映员,在放映这部苏联人都已看过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影片时,会取得像我一样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此而得意。心里确实有点暗暗得意了。
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又骚乱了几次。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因为断了几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断的,我说过,它在我们那边已经快被放烂了。
少尉走到放映机旁一次,通过女翻译问我是否放映机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替我做些什么不?
我开始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责任心,再就没断过片。
伟大的,不朽的《列宁在十月》。
真够遗憾的,我不能接着放《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一九一九》。如果这两部片子就在放映机旁,我指的当然是被我们译过道白的,我肯定接着放……
影片结束时,他们鼓起掌来。
我竟有些激动。
我首次在我们的连队放映这部影片,结束时,我们的观众也鼓掌。
我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个为苏联人民和苏联士兵放映《列宁在十月》的中国放映员吧?感激我们的出色的配音演员们,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同时为他们颁发两枚奖章,一枚中国的艺术家奖章和一枚苏联的艺术家奖章,都应该是金质的。
我的观众——我再次强调,习惯说法——苏联士兵们,苏联老百姓们,并未马上离散。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转过身来望着我。站立在过道的人们,竟拥至放映机前来了。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一种我每次放映这部影片时内心里都会产生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历史崇敬。从当时那种极特殊的氛围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列宁在他们心目中,不惟是一位领袖,而且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女翻译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你对他们讲点什么……”
我惶惑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不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
他们静静地期待着。
我憋了半天,才大声讲出一句话:“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吗?……”
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卫队长说的。我说时,没有忘记同时作出卫队长那个绝妙的手势。
他们满意地笑起来。
一个就站在我对面的苏联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挂着一枚胸章。那是当年我们的军队里无论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下缀着金光四射的五角星。
我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就摘下来递给了她。没想到她却以为我是送给了她,一接到手,就高兴地挤出人墙跑了……
我被带出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带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个女翻译。也没有被带回他们的禁闭室,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桌足够三个人吃的饭菜,还有一瓶酒,一包烟。
没有他们的什么人陪我吃,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给他们放一场电影啊。
我没动那瓶酒。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
……
当天晚上,小吉普车送我到了边境线。
我请求他们,不要将我移交到我们的边防哨所或边防站。
我骑着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带着《列宁在十月》,在黑夜的掩护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们这边。
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依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了颇有人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
2。鹿 心 血
1972年冬,按照上级命令,我们在乌苏里江边增加了一个哨所。守卫它的,是我们连的六名知识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个。
哨所并不隐蔽,用一破两半的圆木构造。我们的任务是——巡逻十里长的一段江面。
连队隔半月给我们送一次面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萝卜、土豆——“老 三样”。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难得吃顿肉。我们不像孔夫子那么娇气,三个月不知肉味就牢骚满腹。
我们都巴望哪天能捉一个特务。
却没捉到过。
捉到过一个形迹可疑者,一个“二毛子”。我们大大地兴奋了一次,轮番对他进行审讯。结果非常遗憾,他不是特务,是九连的马车老板,到江边来下套子套野兔。这令我们也大大地沮丧了一次,没收了他的兔套。兴奋是一种情绪付出,不能白白兴奋一次。
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捉不到特务,我们就转移愿望,套野兔。总得有个愿望才行。什么愿望都没有时,烟钱的开销就太大了。
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鸡啼。毫无疑问,这条“强盗狗”准是苏联人的,它竟可恶地连我们的兔套也一块叼走了。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观看被套住的狗,大为开心。那狗比我们想像的要小,也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凶猛。长腰身,长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闪耀着旱獭般的光泽。狗脸很灵秀,很可爱,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紧很紧,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这狗的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恐惧地瞧着我们。它不断啮牙,发出阵阵低鸣。但那低鸣绝不意味着进攻的企图,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连防范的本能也丧失,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雪窝中,不再啮牙,也不再发出低鸣。它浑身颤抖。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由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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