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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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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局长,这位山东大汉,不是教育家,没有三娘教子那份耐心劲儿,无论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奉行的原则是: 教育,必须给对方留下深刻的记忆。
女教师朝鼻梁上推了推眼镜,愕然的目光一直把他的背影送出学校大门。
这天晚上,严局长回到家里,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就又赶到了火车站,第二次把胖妈从那里接回家……
当胖妈开始天天手儿牵着手儿送小婷婷去上学那一年,严局长夫妇经受了那场他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残酷的考验。
揭发,批判,喷气式,游斗,毒打……这些都是不必细述的了,生活中提供的真实材料会补充读者的想像的。
严局长夫妇先是进了“牛棚”,后来到干校,再后来被遣送到劳改农场。在他的所有“罪行材料”之中,最有分量的一条是“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实行阶级报复”。这一条的揭发控诉者是贺家楼的那个寡妇。一种不被人知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条罪行: 他曾被抓过壮丁,当了两年国民党兵。当年是贺副书记亲手在战场上将他“解放”的。因此,他管教贺小虎那桩事,就被上纲到“阶级报复”的高度。而且,这条罪行是多么符合那条“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共产党员领导的广大人民群众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的“最高指示”哟!
严宅成了造反派大本营的一个分指挥部。现实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地就改造了一个人的性格啊!严宅“改天换地”那一日, 胖妈把婷婷推进最小的一间屋子里,自己堵在门口,横握一根大擀面杖,双眉倒竖,二目圆睁,一字一句地说:“这间屋子得留给我们!我们不能睡到马路上去!哪个敢欺负小姑娘,我就跟哪个拼了!”
那些人们知道她的成分追溯到十八代以上也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一清二白。为了显示他们掌握斗争大方向和政策方面的水平,他们并不为难她。
“嚯!真有股子沙老太的劲儿!可惜你捍卫的不是共产党员,是国民党哟!”他们直觉得这女人可笑,嘲弄她。
其中有一个就给她讲起外国的“农夫和蛇”的寓言和中国的“东郭先生”的故事。
她对这种善意的启蒙嗤之以鼻。
她这种执拗倒获得了他们的一点好感。
他们答应了让她和婷婷继续住在这里,不过有一个条件: 她须做他们的勤杂工。
她应诺了。
她天天送婷婷去上学。放学前早早儿地就守在学校门口迎接婷婷。她怕她的“心尖儿”在学校或是在路上受人欺凌侮辱。唾沫、泥巴、石块儿朝她们飞来的时候并非没有过。这时她就紧紧把“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保护在怀里。
靠她过去的一点小小积蓄,她们相依为命。那时亚文已经下乡插队去了。
他第一次探家的时候,胖妈对他说: “孩子,我听人说你爸爸在劳改农场病得很厉害,你该领着妹妹去看看他。”
亚文不吱声。
她又问:“你给你爸爸妈妈常写信?”
他还不吱声。
“你怎么不说话?”
“别谈这些了好不好?”他不耐烦起来,“胖妈!我是全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我怎么能够……”他走了。
她自己领着婷婷去看了严局长一次。她们并没有看到他,捧回来一个骨灰盒。
祸不单行,严局长的老伴不久也在另一个劳改农场去世了,她们连骨灰盒也没有拿到。
亚文不久由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成为了全县的典型。
“家”,只有胖妈和婷婷。
一天,胖妈问:“婷婷,你想学画画儿不?”
“我?谁教我呀?”
“这附近新搬来一个老画家,我常帮他洗衣服,拆被子,抓药……他挺感激我的,他会答应教你画的……不过可得偷偷学!”
婷婷不语,像小时候那样习惯地一只手搂着胖妈的腰。
胖妈轻轻抚摸着那只手的手背。
“你不想学画画?”
“……”
“婷婷!你怎么了?”胖妈欠起身,不安地问,“你又难过了?”
“没,没……”
“婷婷!”胖妈双手捧住她的脸儿,说,“我的好婷婷,心尖儿!你不要难过,你要好好儿地活下去!你再也指靠不上谁了!你今后要靠自己了!你得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才行啊!你不能把年岁错了过去!胖妈不中用,胖妈是个没文化的女人,胖妈眼瞅着老了,婷婷!你说句话呀! 你不说话叫胖妈心里不好受了……”
“胖妈,我……学!我……好好学!”婷婷当时并不相信学画画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多大改变,仅仅是为了不伤胖妈的心,她才那么答应。随即把头扎在胖妈怀里,无声地淌出了许多许多眼泪。
……
“冰棍,奶油冰棍……”
婷婷很慢很慢地在路上走着。一个卖冰棍老汉的吆喝,把她从回忆中拽到现实来。
是的,婷婷经常地回想起这些往事。这当然是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了!但婷婷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品味得更多的是甜,感受得更多的是爱。一种像甘草根一般带有中药的酸涩的甜,一种使她心灵得到巨大满足的爱……
现在,严家的住宅又归还严氏兄妹了,更确切地说是归还给哥哥亚文了,还有爸妈平反后补发的一万多元钱。有人对她说不止这么多,至少有两万。婷婷没问过哥哥,哥哥也没对她说起过。
婷婷是很爱哥哥的。这种爱使婷婷原谅了哥哥所有的不是之处,包括哥哥跟贺家的三女儿结婚这件事。她也在心里原谅了贺家所有的人。人,是不能靠仇恨生活的。
因为婷婷去外地上学,胖妈为自己找下一间极小的房子,从严家搬出来住了。
胖妈也靠卖冰棍维持生活。
胖妈现在住在一条很小很窄的胡同里。每个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胡同。这些胡同是不引人注意的。那些很聪明的城市建筑规划的设计者们,用一排排高楼大厦遮挡住了那些小胡同,它们就更加不引人注意,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当然,那里也有生、老、病、死……人,也在那些地方繁衍…… 婷婷来到了胖妈住的那个杂院。她轻轻推开胖妈住的那间小破屋低矮歪斜的门,一时竟什么也看不清。光线太暗,只能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
胖妈不在。
婷婷等了半天,胖妈才回来。她一听见胖妈的脚步声,就赶紧猫在门后。胖妈刚迈进一只脚,她冷丁儿地叫了声:“胖妈。”
她吓胖妈一大跳。
“婷婷!”胖妈一见是她,脸上就乐开了花儿。婷婷好像是一面奇特的镜子,胖妈对着这面镜子一照,脸上的皱纹儿就立时舒展开了。胖妈就快乐起来,胖妈就变得年轻了。
然而胖妈如今毕竟老多了。
胖妈腰弯了,头发白了,嘴角抽抽了。
婷婷偎着胖妈在床沿上坐下,给胖妈拔头发。不是拔去白头发。胖妈的头发全白了,拔去的是黑头发。那么可怜的几根根黑头发夹杂在白发中,会使人想到老,想到死亡,会使人伤感的。
婷婷又掏出随身带的小速写本儿和炭笔,摆布着胖妈坐好了姿势,给胖妈画像。
胖妈就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望着她。
胖妈倦累了,说:“你这位姑娘,不是让我活受罪吗?”她推着小车卖了一天的冰棍,腿酸了,嗓子也吆喝哑了。
婷婷心疼胖妈了。她把小本和笔往床上一扔,就过来蹲在胖妈跟前,给胖妈捶膝盖。
胖妈问:“你来有事吗?”
婷婷说:“没事就不兴来看你?”
胖妈笑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子,值得你三天两头来看?你放短短几天假,该开开心心地玩玩,清清闲闲地休息呢。”
婷婷咕嘟起嘴:“你说这话,你就是烦我了。”说罢,笑了。笑罢,就把哥哥让她来请胖妈参加婚礼的事儿告诉了。
“你哥要结婚了吗?这孩子,他也不来看我一次。我那一日就是在街上卖冰棍时碰见他一面,没说几句话儿他就走了……那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呀?”
“胖妈,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哇。她……是贺伯伯家那个三姑娘。”“噢……那我生什么气呀,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她小时候也是我抱大的呢。听说,她舅调来当副市长了。”
“嗯。”
“多好,多好。可惜你爸妈……”
“胖妈,你别想这些个……”
婷婷把她捎来的那件半旧的衣服放在床上,说: “胖妈,你那天就穿上它去吧。”
婷婷要走了,临走还跟胖妈撒娇:“胖妈,你得亲亲我。”
“这么大姑娘了,也不害羞!”
婷婷故作小女儿状:“你不亲我,我就不走。”
胖妈笑得格格的,在她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不行不行,你应付我,质量不合格。”婷婷扭晃着身子,不依。
胖妈只得正正经经地又亲了她一下。
“呀呀,你哪儿是亲我呀,简直像老妈在啄我。”婷婷也在胖妈腮上啪地亲了一下,像条泥鳅一样吱溜钻出门去……
胖妈捧着婷婷送来的衣服,沉浸在幸福之中。孩子们心里头有她!请她去参加婚礼,还把母亲的衣服送来给她穿,这是把她看成母亲一样的。他们必定也会在婚礼宴席上把她安排高座。当然会是这样的,她可不会那么倚老卖老,她要下厨房帮着煎炒烹炸,她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糖醋活鱼”,在这市里怕也没几个人会这一手……
她想她不能空着手去,她得带点心意。带什么呢?贵重的,她买不起。连一个好点的暖瓶也买不起。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做一个椅垫。她曾给贺副书记夫妇做过那种椅垫。也曾给严局长夫妇做过那种椅垫。她做的那种椅垫,简直可以摆在工艺美术商店的橱窗里展览,漂亮极了。是用各种颜色的菱形或三角形的花布角拼缝成美丽的图案,四边再贴上穗儿。这样的椅垫只有在电影里或故宫里才能看得到,可以和皇娘、贵人们的用物媲美。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耐性儿,极细致的针线活儿,极好的眼神儿,唉唉,可惜她眼花了……
她计算了一下日子,“五一”节,还有三天,得白天黑夜地赶着做才行。她想,少卖几箱冰棍也得做出来!
“五一”节,劳动人民的节日。
劳动人民好像是不把这一天当个节日的。他们不放假,没心思也没工夫去排队买肉包顿饺子吃,只有工厂和一些机关挂出红旗来。他们真正当成节日过的是新年和春节,但对于卖冰棍的,节日是可以多卖的。
然而那一天胖妈不能去卖冰棍。
她要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
她起了个绝顶大早,终于做成了那个椅垫,她换上婷婷妈那件衣服,细心地梳拢了头,包好椅垫,还拎上一壶奶油冰棍。
天气真好,晴晴朗朗!
路很远,可交通还算方便,但胖妈没有乘车,她怕在车上挤丢了椅垫,挤碎了冰棍壶,挤皱了那件衣服。
三辆小汽车,一辆大汽车,还有一辆那种被叫作“小面包”的车,和整整两排自行车停在严宅门前,大红双喜衬着龙凤呈祥的剪纸,端端正正地贴在门上。
胖妈一级级踏上门阶,走到门前,不知为什么,颇有点心悸起来,想到自己是回家一样的,才定下心,轻轻叩了几下门。
门开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门里,刚说了一声:“请……”愣住了,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找谁?”
“我……是来参加婚礼的呀。”
“呃?”对方的目光盯在她的冰棍壶上,“你等等。”转身匆匆走进去。
小伙子好面熟,胖妈猛然想起,是贺家的小儿子嘛。长成大人了,必是他认不出她了!
胖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没多一会儿,亚文出来了,穿上西装礼服,好出众个新郎!
胖妈不安地问:“亚文,我来迟了吧?”
“胖……妈……”亚文矜持地站在门口,先是略略一怔,旋即便笑了,热情而礼貌地朝屋里让她,“快进来,快进来!……”
胖妈跟在他后边走进屋。
亚文把她引到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当年她和婷婷就是在这里度过那相依为命的一段 日子的。
“坐、坐……”亚文指着一只小凳客气地说:“您先坐坐……”急忙走进客厅去,很快用托盘端出了糖、糕点、水果、茶,放在小桌上:“您先吃着,别客气呀……”说着又抽身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胖妈!”婷婷话未到,人先到,推门进来,坐到她对面儿,“这儿好,这儿就咱们俩,咱们想说啥说啥。”显然婷婷也有意逃避客厅里那热闹嚷嚷的场面。
胖妈把椅垫交给了婷婷。
“太好看了!”婷婷赞不绝口,“我这就给哥哥送去瞧瞧。”她高兴得雀跃着出了屋。
一阵欢谈笑语传到胖妈耳朵里。
少顷,胖妈听到了严氏兄妹在隔壁说话的声音:“你怎么把这玩意儿拿到客厅!”
“这是胖妈送你的礼。”
“得了吧,别和那些礼物放一块儿,花里胡哨,不伦不类的,像个出土文物。一会儿叫人看见还不取笑,先放在柜子底下吧。”
“……”
“我嘱咐你,叫你通知胖妈别来了,她怎么还是来了?幸亏我把她应酬到小屋去了,要是她闯到客厅去多尴尬!叫她跟谁坐一块儿?”
“你!”
又是一阵欢谈笑语传到胖妈耳朵里。
这时,小屋的门儿开了,伸进一颗满面汗珠戴白帽子的脑袋来:
“你叫胖妈?”
她默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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