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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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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发了誓:谁如果对第七个人讲了这件事,那就连“娜嘉”都不如。

  不是一个可怕的誓言。

  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内涵有分量的誓言。

  那天,“娜嘉”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过来。

  第三天,仍没过来。

  我们都一心一意盼望着它过来。

  它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国界,似乎再也不会过来了。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满了各种好吃东西的书包,挂在柱子上,渐渐落满了灰尘。一个月后,东西少了。又过了半个月,更少了。有一天,书包空了。班长将空书包扯下来,甩到了铺位底下。

  白天,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下,向江对面呆望,幻想着“娜嘉”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土堤上,越过江面,奔向我们。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会以为是“娜嘉”来了。班长好几次光着脚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开门。门外却只刮进寒风。

  我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娜嘉”毕竟是一条苏联狗。我们毕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便不再谈论它。我们不再谈论它,却并不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再想它。

  乌苏里开化了。

  我们担负着巡逻任务的这段江面,变得比冰封时宽阔多了。江水天天上涨,对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时刻漂浮着巨大的冰排。冰排重叠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会猝然崩溃,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一天傍晚,我和班长巡逻完,并肩往哨所走。这季节,春天虽然到了,乌苏里虽然开化了,但气候并未明显转暖。大地上的雪,白天溶化,夜晚冻结。江边罩着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脚踩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风,还是挺硬挺刺骨的。我们都穿着大衣。乌苏里江在落日的余晖和晚霞的辐射下,托着千百块冰排,汹涌向前。江波闪耀着金色的粼光,冰排镀着赭红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壮丽,仿佛一股势不可挡的岩浆流,将地切为两半。冰排互相撞击,发出阵阵奇特的骤响。

  班长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你看!”

  江边伏着一个人。

  我们跑过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强挣扎着才游上岸, 一上岸,便丝毫力气也没有了。它几乎和江边的冰冻在一起。它的湿毛皮成了冰铠甲。我和班长用枪托将它四周的冰层捣碎,才抱起了它。我脱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躯,朝哨所猛跑。

  一闯进哨所,我就将“娜嘉”放在火炉旁,让它卧在大衣上。

  班长立刻往炉子里添木柴。炉子一会儿就烧红了。“娜嘉”的冰铠甲溶化了,流淌下来的水弄湿了我的大衣。另一个伙伴用他的大衣替下了我的大衣,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发抖。

  班长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湿漉漉的毛时,才发现它身上绑着一个小皮袋。班长解下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银器:银手镯,银酒盅,银烟盒,银烛台,共十余件,还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没湿。

  班长立刻将这封信译给我们听:“娜嘉”两个月前被军犬咬伤,它总算活过来了,我的老伴却又病倒了。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在你们看来也许分文不值的银器,让“娜嘉”带回一点鹿心血。我知道你们那边有养鹿场。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脏病。不要使一个老年人恳求落空……
  “娜嘉”那张漂亮的脸毁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缝起来的玩具狗的脸,变得那么丑陋。它还失去了一只耳朵。身上,也有几处脱毛的伤痕。

  班长说:“银器我们绝不能收留,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到鹿心血……”

  我们一时都被难住了。养鹿场离我们这儿很远,鹿心血又很珍贵,绝不是什么人以什么 理由都能从养鹿场买到它的。

  班长问:“谁在养鹿场有熟人?”

  伙伴们都没吭声。我相信他们是诚实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熟人,不过……”

  班长打断我的话:“现在别谈什么‘不过’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抛给我,“马上动身到鹿场去,一弄到手就赶回来。”

  这就是说,这个夜晚,我要孤单单在荒野上来回走五十余里。

  大家都默默瞧着我。

  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

  我在养鹿场的那个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可说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块“瑞士”表戴过,未还,说丢了,可别人告诉我,没丢,因此我要他非赔我不可。他却说我的表是旧的,只赔半价。我那块表分明是新的,刚买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们闹翻了脸……

  我来到鹿场时鹿场早已吹过熄灯号,一片黑暗。

  我擂开了宿舍门,请开门的人替我叫醒王佳宾。果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愿见我。我毫无办法,在外面一声声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来,披着大衣,提着裤子,气汹汹地说:“不就是一块表吗?地主逼债,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嘴里还骂骂咧咧。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来,低声下气地说:“老同学,我并不是为了那块表才深更半夜来找你啊。”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说:“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搞点鹿心血。”

  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我搞不到。”

  “你一定有办法搞到,求求你啦……”听他回绝得那么干脆,我急了,用双手抓住他胳膊不放。

  他说:“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为什么非帮你的忙呢?”

  我说:“只要你能搞到,那块表我不让你赔了,一分钱也不让你赔,从此我再也不对你提一个‘表’字。”

  他犹豫着。

  我又说:“帮我这次忙吧,我今后一定报答你。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你不能对我太冷酷无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话所感动了。

  他终于答道:“好吧,算你走运,我前几天刚弄到一点,是为别人买的。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

  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搂抱住了他。

  他推开我,退进宿舍,片刻出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鹿心血装在里面。

  我解开大衣扣,将鹿心血揣进棉衣兜,转身就走。

  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没丢。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对我的交情怎么样……”

  我说:“没丢,表也归你了。”大步奔跑起来……

  我一身热气,满头大汗回到了哨所。一进哨所,就掏出信封,高举着说:“同志们,让我们喊一声‘乌拉’吧!”

  谁也没睡,都在等我回来。伙伴们顿时把我围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炉旁。

  黎明时分,我们将鹿心血放在银烟盒里,将银烟盒与其他银器都装入小皮口袋,将小皮口袋绑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冻病了。我们舍不得让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谁也不能代替它。乌苏里,这条古老的江,无论在冰封时还是在开化时,总有一条看不见的,但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将它划分开。对两岸的人们来说,逾越这道界线,甚至是比生死还要严峻的。

  我们轮番将“娜嘉”抱到了江边。

  班长拍拍它的头,说:“‘娜嘉’,全靠你了。”

  它仿佛听懂了班长的话,勇敢地跃入冰冷的江中,朝对岸游去。

  隔夜间,江水又明显上涨了。江面比昨天更宽阔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冲得沉浮而下。我们在岸下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随着它奔跑。

  班长边跑边喊:“‘娜嘉’,前进啊。‘娜嘉’,前进啊……”

  快到江心时,我们都看得出来,它再也游不动了。当一块大冰排靠近它时,它的两只前爪攀住了冰排,但下半截身子还在江水中,就那么随冰排漂去。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另一块更加巨大的冰排,与那块冰排相撞在一起,将“娜嘉”钳在两块冰排之间。

  我们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只见它那两条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撑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躯体,瘫在银色的冰排上。

  “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呼喊着,目光追随着那两块冰排,沿江岸拼命奔跑。

  江面愈来愈宽阔……

  江面愈来愈湍急……

  两块冰排钳着“娜嘉”,急速驶向地平线,驰向乌苏里遥远的,遥远的尽头,宛如两块巨大的璞玉衔着一颗微小的玛瑙。

  班长低声说:“‘娜嘉’,它完了……”

  我们都默默地哭了。

  冰排,冰排,千百块冰排,各种形状的冰排,被黎明的朝辉涂上赭色釉彩的冰排,连接不断的冰排,从我们眼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漂过,漂过……奔涌而去……

  在我见过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条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个好听的苏联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 


3。边境村纪实

  我既然决定不告诉你们它的名字,也就同时决定不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你们不妨这样认为:他和它——那个黑龙江边的村庄,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某些善于讲故事的人,总希望别人把故事当成真事,而我却希望,你们把我讲的当成一个故事,当成一个故事吧,我希望这样,真的……

  那一年我十七岁,是个AB血型的姑娘。这种血型的姑娘,一般都不太明白如何才会讨 人喜欢。遗憾得很,我属“一般”之列。幸亏长得还算清丽文秀,使我内心常保持着一种潜存的自慰。我企图逃避“上山下乡”运动,最终乖乖“就范”,怀着对现实的幼稚的挑战,与几个男女同学来到那个紧靠黑龙江边的村庄插队落户。到时天已完全黑了,从远处望见一片橘黄的灯光,以为它很大,马车进村后才知道,半数灯光闪耀在江那边儿。

  这村庄百余户,多是渔民,也种地,地很少,家家户户都有柳条编的小院,院里都竖着高高的笔直的桦木杆,晒鱼的。这一边境地域七八个村庄,有的和这个村庄一样,就在江边,有的离江边稍远,远也远不到哪去,至多半里。它是这七八个村庄的中心村。江对岸也有七八个村庄。他们的村庄和我们的村庄相对座落。黑龙江仿佛是一条巨大的鳗鱼,他们的和我们的村庄,仿佛是它对衬生长的鳍翼。白天,冰封的黑龙江像一道银漆线,将我们的和他们的村庄划分开。夜晚远望,一片片橘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和我们的村庄连接起来。我们这些村庄里没电,他们那些村庄里也没电。各种油液灯的橘黄色的光,使我们的和他们的村庄同样保持了一种如隔世纪的古老而神秘的色彩。那一带江面不宽,站在江边,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村庄里的鸡鸣狗叫,人喊马嘶。我们这个村里的人告诉我们,妇女奶孩子的工夫,足够从我们的村庄到他们的村庄走两个来回。当然,是过去。过去两个村庄里的人常来常往,互相请求人力物力帮助,或者交换彼此缺少的东西。

  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我们村和他们村的小学校、卫生所,都一字排开建在江边,都是红砖结构,外观一模一样。它们是过去年代的产物。两村学校和卫生所用掉的几十万块砖,是我们的人在我们的砖窑里烧出来的,也都是我们的人一砖一瓦建盖的。他们送给我们两条机动渔船表示酬谢。这段友好时期的历史,是我们与村人们闲谈时了解到的。了解到这段历史,对我们这几个插队知识青年来说,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与当地的人们相比,我们更尊重现实。现实是——距离我们和他们双方的卫生所五百余米处,隔江对峙着他们和我们的哨所。他们的哨所刷成深绿色,我们的哨所也刷成深绿色。驻守他们哨所的,是正规边防军,驻守我们哨所的,是基干民兵。两个哨所,与双方的卫生所和小学校相向并列江边,意味着历史严峻的延续。我们面对着历史,也面对着现实。当人们面对现实,历史有时就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们送给我们的那两条机动渔船,一条,已经破损得不能下水了;另一条几经维修,开江后还准备用来捕鱼。其实它已很少保留原部件,船体的五分之四由新木料替换了,连外形也分明有所改变,甚至可以说,它完全是另一条船了。但旧的苏造马达却没被沉入江底,废物利用,放在小学校操场上,成了孩子们喜爱鼓捣着玩的东西。

  “瞧,这就是他们那边当年送给我们的船。”不少村人提起当年事,都免不了带领我们去看一遭那条船,如同向我们展示一件本村的文物。他们还会以强调的口吻对我们说:“它原先就是白色的。”好像认为它原先是白色的,便应该永远是白色的。我们只是看看、听听而已。对它原先是什么颜色的,今后是否会被永远保持原先的颜色,半点都不感兴趣。倒是他们那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非常诧异。他们不厌其烦地维修的是一条船,也是在缅怀一段沉淀在他们记忆中的历史,一段恍如昨日的历史。他们分明是在固执地、含蓄地向我们,也向现实申述着什么。而我们,面对什么样的现实,便适应什么样的现实。也许因为他们居住在黑龙江边上的原故?也许还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居住在黑龙江边上?我们毕竟和过去的历史没发生过任何牵连。

  我们这个村卫生所原先的医生姓王,在我们到来之前,被调走了,因为他是个劳改摘帽的“右派”分子。接任的医生姓姚,我们到村里时,他已为本村接生过两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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