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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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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菊花该几月下种?”她问。
“那不是菊花,”纤纤睁大眼睛解释:“它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盏花。要春天下种,秋天也可以。本来,金盏花是春天开的,到夏天就谢了,可是,我把凋谢的花都剪掉,它就会开很长,一直开到夏天。”
佩吟呆呆的望著纤纤,开始沉思起来。
苏慕南看看佩吟,又看看纤纤,大概想起这是“补习时间”了。他对她们微微颔首,很职业化的交代了一句:
“纤纤,韩老师要给你上课了,别去研究那些花儿草儿了,大专联考不会考你金盏花几月开花的!”
纤纤又叹了口气,她是非常喜欢叹气的,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就叹气。她慢吞吞的把手里那盆“雁来红”放好,又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吞吞的站起来,幽幽的说了句:“韩老师,我们上楼吧!”
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视著纤纤。苏慕南已经转身走开了。她深思的望著纤纤那白尴的面庞,看得出神了。
“韩老师!”纤纤不安的叫了一声:“怎么了?”
佩吟回过神来,她忽然有些兴奋,很快的问:
“你爸爸在家吗?”“在。”“在哪儿?”“楼下书房里。”“好。”佩吟下决心的说:“你先上楼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谈点事,然后再到楼上来找你!”
纤纤顺从的走进屋里去了。
佩吟弯下身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盏花,右手抱起那盆雁来红,她走进客厅,奶奶和吴妈都在楼上,客厅里竟杳无人影。佩吟径直走往书房门口,连门都没有敲,她抱著那两盆植物,很费力才转开门柄,她直接走了进去。赵自耕正在打电话,他愕然的瞪著佩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佩吟把手里的两盆花放在书桌上,伤口因为花盆的重压而又开始疼痛。她反身关好房门,站在那儿,等待著赵自耕说完电话。
赵自耕无心打电话了。匆匆挂断了电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佩吟,又看看那两盆盆裁。
“这是做什么?”他问。
佩吟指著那盆金盏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雏菊。”赵自耕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个呢?”她再指那盆雁来红。
“红叶?”赵自耕抬起眉毛,询间的面对著佩吟。“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不是菊花,这是金盏花,这也不叫红叶,它叫作雁来红。”佩吟清晰而稳定的说。
“是吗?”赵自耕推了推眼镜,对那两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还是金盏花,管它是红叶还是雁来红,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它是两盆观赏植物,我观赏过了,也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苏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吴妈、老刘……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你们全家,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纤纤。”
“哦?”赵自耕凝视著她。
“纤纤不止知道这两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园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们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节,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识。你从没告诉我,这整个花园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样呢?”赵自耕困惑的问。“她从小爱花,爱小动物,什么鸟啦,狗啦,猫啦,松鼠啦……她都喜欢,我想,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个女孩都一样。”佩吟深深摇头。“我要告诉你的是,她背不出四书,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赋,背不出白居易最简单的诗……而她分别得出花园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红蝴蝶不是凤凰木,金盏花不是小雏菊……而你,你是她的父亲,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国文学系!”
赵自耕定定的看著佩吟,他终于有些了解了,他动容的沉思著。“你总算找出她的特长来了。”他沉吟著说:“她应该去考丙组,她应该去学植物。现在再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又错了!”她直率的说:“不管她考那一组,都要考国文、英文、数学……各门主科,她一科也通不过,所以,她还是考不上。而她现在对植物所知道的常识,可能已经超过一个学植物的大学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个学农的大学生,你当面考考他们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考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那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的盯著佩吟。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因为我喜欢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败。”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的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的问。“我——”她顿了顿,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我失败过。”
“是什么?”“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残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能。
“不止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高雅,而且……人比黄花瘦。你从一开始就在撼动我,吸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拥她入怀,蓦然间把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带著热力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的在反应他,又本能的贴紧他。可是,在她那内心深处,却蠢动著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环抱著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张开了,她望著他,依旧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顶顶大名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鸡蛋的情妇,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妇……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又有那么强的优越感……韩佩吟啊韩佩吟,她在内心里叫著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虽然我渺小孤独,”她憋著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门,她飞奔而去。“佩吟!”他大叫著。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
8
赵自耕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著那盆雁来红和金盏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乱。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性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欢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性,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诱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说的话:
“虽然我渺小孤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聪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飘然出尘,傲世独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佩吟,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白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深的沉思时,佩吟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望著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权利去碰她,那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著,自审著,他的自我,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吓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纤纤的后母。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消遥,那么自在。他没有妻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教员,她和他根本属于两个世界,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也太短,做这样的“决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著步子,心思越来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动静,吴妈起来打扫房间了。接著,是赵老太太——他的母亲,纤纤的奶奶——在和吴妈有问有答。然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纤纤下楼了,她那娇嫩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著:“奶奶,你昨晚有没有看到韩老师?”
“没有呀!老刘不是开车去接她了吗?”
“是呀!老刘把她接来了,她要我在楼上等她,可是,后来她没有上来,我不知道……”纤纤的声音忧愁而担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的书背出来了吗?”奶奶问:“准是你又背不出书,又没把韩老师留的功课做完,惹韩老师生气了。……”
“唉唉!”纤纤又习惯性的叹气了。“那些书好难好难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时候的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咬著舌头说!”“怎么咬著舌头说呢?”奶奶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来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奶奶糊涂了。
“嗟哉是古时候的人叹气呀!”纤纤天真的说:“您瞧,奶奶,他们叹气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戏’……我听起来,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时候打喉咙里发的声音,大概古时候的人还不怎么开化……”
“当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时候的人,在画本上都是半人半兽的,他们还吃生肉,住山洞哪!说的话当然跟我们现在不同呀……”要命!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老一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门边去,又听到奶奶在发表意见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学里学这些古人说话吗?”
“是呀!韩老师说,中文系里念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呜呼’了!”
“什么‘呜呼’呀?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话我全听不懂呢?”
“呜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连呸了好几声:“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如果念了大学,就学得这样说胡话,我看你还不如在家种种花儿,养养鸟儿算了。赶明儿嫁了人,还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
“奶奶!”纤纤撒娇的。“您说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说:“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当然的事呀!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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